第二十三章 幻想之花(2 / 3)

那些日子的大討論對茜來說,恐怕是最切實的體驗。所以她寫的很細致入微,良也想象著她一邊傾聽著那些年輕人的討論,一邊靜靜地坐在人群後麵,把打印的小說稿放在膝蓋上,認真閱讀的姿態。

茜也這樣記敘著當時的場景:“檢察官控訴船長的罪行,‘如果按照律師的說法,被告出於愛國主義和終極的求生目的而食用人肉的行徑是可以允許的話,那麼為何我們成百上千的忠勇的戰士們卻因為糧食的供給不足而不得不餓死在隔海相望的彼岸戰線上呢。(鼓掌)”

“這時候我才發現其實在我的潛意識裏,對待父親這件事是跟檢察官的認識和思想水準是相同的。在我的內心深處,為不能理解父親的痛苦而深深的不安。因為始終無法理解父親,所以我能做得也隻有每天精心地照顧他,始終沒有追問過父親這件事情,就這樣生活下去。這也許就是我無法向你坦白一切的原因吧。”

“平常討論完畢,大家就會問我‘茜怎麼認為呢?’這次我決心鼓起勇氣說‘作者的意圖是船長是可以原諒的。’不過,這次不知為何,誰也沒有征求我的意見。”

良也在閱讀茜所寫的關於《光炙烤》這部分時候,一個想法在他的頭腦裏瞬間閃過。作家武田泰淳在思考食人罪的時候,設想了一個淡紫色的光圈,似乎是想觸碰宗教禁忌,葉中大佐和茜也幻視到了同樣的景象,這光圈應該是存在的。很難想象是葉中大佐自己親自從屍體上切取人肉,估計是他的部下將人肉稱作‘蜥蜴肉’拿給他吃。但是戰爭失敗後,虐待敵軍俘虜等罪狀明確的話,那麼就會成為BC級戰犯而判死刑。‘大佐也吃了同樣的肉。’強迫性讓這句話成為事實,那麼部下們就封住了大佐的嘴。戰敗了,就是這樣的。

如果當初茜直接告訴良也的話,估計良也也會說:“淡紫色的光是幻覺吧。”估計茜會反駁說:“不光是我,去世的媽媽還有爸爸自己也都看見了。”這時候良也的回答也許是:“所以這就是觸犯禁忌的共同的幻想。這種共同幻想還表現在其他很多方麵。”

如果和茜麵對麵交流的話,估計也會認同和理解了她的苦楚。當然這些都隻是良也看到稿子後的想象,他停止了自己的聯想。

心生間隙,就如同要埋到山穀裏一般地,虛假不斷地蔓延。

良也的安慰對茜來說隻不過是隔靴搔癢。重要的是現在活著的人從前一代的罪孽中產生的。恐怕這就是《潮騷旅人》的主題吧。想到這裏,良也覺得這是自己第一次為茜製定的企劃。

經曆過猶豫、彷徨和迷茫的茜,一點點地改變著。在劇團的萬綠叢中,無論什麼事情都以政治判斷優先的夥伴們與以藝術為主導的團員們之間的矛盾對立日益深化。自劇團創設以來,知枝就是劇團的中心人物,熱情地參與演出活動,也感覺到似乎到了自己的極限,恰好這個時候,一直給予劇團經濟支援的知枝的父親去世了,劇團失去了財政支持,麵臨著何去何從的選擇。

知枝跟茜商量著劇團今後的發展事宜時,茜勸說她解散劇團,並說“你做得很棒。但是不妨休息一次看看。”當時剛好知枝經曆著一段糾纏於兩個男人之間戀情,其中一個男人是劇團的成員,劇團讚助人離世之際,解散劇團是很自然而正當的,知枝當時也想離開京都。這個時候,另一個讚助者出現了。

燃眉之際,知枝和茜就繼承稅問題展開討論並拿出了結果。她母親在這件事情上起不上作用。知枝父親的遺產中,除了相當數量的美術品和古董品之外,長野縣安雲野的土地。這最後的遺產,可以等上了年紀以後,跟心愛的人一起長相廝守。

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裏,茜和知枝以及知枝父親公司的稅務師三個人一起去看那塊土地。北阿爾卑斯已經是冰雪覆蓋。稅務師建議建造一個美術館,把大半部分美術館贈送給財團。而知枝決定把美術館建在安雲野。

美術館的建造計劃確定以後,開始建造之際,待親眼看到開館之時,茜決定去金沙江考察,因為那裏有《竹取物語》的原型“斑竹姑娘”的傳說。原來是一個很關注茜的國文學者邀請她去中國旅行目的,以便研究《竹取物語》。女學者雖然話不是很多,但是茜還是從他嘴裏得知,她年輕的時候跟知枝的父親是知己,不過當時她礙於學校裏的這樣那樣的事情沒能去成中國。

“隻好一個人去了香港,當時中國還沒有對外開放內地的旅遊,尤其是西藏等地的旅行時不允許的,走投無路之際,遇見了來自日本的由8名女性組成的旅行團,邀請我一起去婆羅浮屠(Borobudur,位於爪哇島中部的一個大佛壇)然後正如我前麵所講的。我先是回到了日本以後,很想找一個自己能做的事情,就寄住在卡婭夫人家裏。那段時間裏,一一見證了卡婭夫人如何地超越困苦,開始了她現在的工作,並博得了大家的尊敬。卡亞夫人的丈夫是具有王族血統的貴族。巴厘島的其他王族同荷蘭軍隊作戰,被消滅了,當時的烏布王雖然戰敗了,在外交上卻大獲全勝。卡亞夫人的丈夫為了自己隻考慮著利用這種和平主義。於是他試圖巴結占領軍,獨占娼妓產業的經營權,並掌控銷售網,均以失敗告終。其他的事業也一敗塗地。結果是終日放浪形骸於女性之間,日複一日地重複著花天酒地的生活。終於從王族貴孫淪為準禁治產業者。家的管理就交給夫人了。當時,夫人已經是10幾個孩子的母親了。”

茜的筆記裏簡潔地記敘了卡婭夫人為了挽救家族的名譽,開始傳授產業技術,基礎鞏固以後,開展傳統藝術的保護運動,並為此傾注了心血。

“卡婭夫人的丈夫就住在你當初下榻的guesthouse的對麵,也就是蠟染工廠裏麵,好像現在還是偷偷摸摸地找女人到自己的房間裏來。有這樣的丈夫,其實卡亞夫人也是受害者,但是她從來沒有向我發過一句牢騷。非但沒有抱怨,作為12個孩子的生母的卡亞夫人還撫養照顧著丈夫其他女人所生的孩子。我一直不理解為什麼她能夠做到如此地寬容。”

“有一天,卡亞夫人抱起一個剛剛3歲的男孩兒,對茜說道‘嗬,真可愛啊!不管父母是誰,但是孩子本身沒有罪孽的。’”茜在這一瞬間,突然理解了卡亞夫人。這個男孩是卡亞夫人的丈夫跟一個17或者18歲的少女所生的。

“她能夠承受的自己正在承受的痛苦,而這樣的痛苦是這個島上很多女子都在承受的東西。”茜寫道。“卡婭夫人思索的是並不規避錯誤,也不是單純地忍耐。對於剛剛來到這個世界上的無論多麼幼小的生命,都必須讓她存在活著。這就是這個島上善惡觀、宗教觀的根源。”

茜在筆記上記錄著自己的發現。她的這種想法愈來愈深刻,甚而至於已經清楚地掌握了。她進而萌生了留在島上的念頭。以這個發現為契機,茜開始檢點自己過去的活法。

“我把父親的痛苦當作成了同時代的日本人所受的痛苦的一部分吧。這樣的話,我所承受忍耐的生活方式是戰爭時期日本女性的痛苦的延續,我也挺過來了。”

良也反複地品讀,茜繼續寫道:“我無論如何不肯告訴你事情真相,在我的內心深處其實潛藏著一種狹隘的傲慢,那就是這件事隻有我一個人懂得理解。為了贖罪,我應該做些什麼呢?”

在茜的第二本筆記裏,良也似乎能從她的筆觸中感受到茜掙紮其中的喘息聲。不能這樣想,這樣寫的話,以後就把自己逼到絕境上去了。盡管能感受到她這樣的思想,但是這並能阻止良也繼續讀下去。

良也集中精神閱讀筆記,阿佐穀的公寓繁華地帶,11點鍾的時候,周圍突然安靜了。“我被聘為技術所的員工。這樣一來,就接觸到了這個島上更多的更富於忍耐力的各種女性。日本應該也有同樣的女性,隻是我什麼都沒有看見。隨著時間的流逝,我都忘記要回日本了。知枝催我回日本的信到了,我這才想起來還要回日本。”

深夜寂靜的公寓的路地上傳來兩個男人的聲音,醉醺醺地在說著什麼,但是聽不清說些什麼。良也側耳傾聽的話,遠處的大馬路上奔跑的幾台摩托車的聲音從荒涼的波浪聲似地傳過來。

那是從替佳睦普(Tjampuhan)溪穀兩側的棚田裏的蛙鳴形成對比,這種聲音宛若令羽毛立起令神經發指。

茜忘記回日本按照良也理解的話,也就是這麼回事。在這本筆記裏,茜首次坦率地披露了父親的病,“我住在烏布,理所當然地要講當地的語言。我逐漸地明白了父親的痛苦其實就是戰爭的痛苦。這是一場攸關生死的戰爭,很多人因此失去了生命,每一厘米都有需要悼念的事情,沒有想過戰爭本身是人的問題。我站在這個角度第一次弄明白了戰爭的責任問題,個別人潔身自愛選擇了自盡,後來被人們奉為民主主義者,為日本的複興傾注餘生而吹捧著,不得不活孤獨地活著。這些都與父親的病息息相關。但是爸爸決沒有提到過天皇陛下。”

“我第一次理解了父親懷著怎樣的彷徨,背負著深刻的精神創傷去棉蘭老島的。今天已經沒有記錄可查了,但是要同樣地重走一遭是不可能的了。我每踏進密林一步,就更接近於父親的痛苦。照我自己身體的狀況來看,這已經是不可能的奢望了。所以我拜托你,去趟棉蘭老島,無論什麼時候都行,帶著能代表我的東西去。”

讀到這裏良也想,可以帶著茜的照片去。跟她商量看看。

確實聽說過有組織過類似於骨灰收集團巡遊的。可以參加這樣的活動。辭職以後還有精力的時候就去做這件事。在去之前,可能的話,最好能好好讀下《潮騷的旅人》。

交待完棉蘭老島之行之後,茜接著敘述她從知枝來信中得知偶然遇見良也這個消息的驚訝。

沒有打招呼就銷聲匿跡的我自知已經沒有資格再見你了。你竟然光臨萬綠美術館,當時知枝就在茶室的櫃台裏,我想這樣的巧合是上帝原諒了我。長期呆在烏布,我被宗教牽引著心靈,完成了精神的構造。在這之前,卡亞夫人勸我到雅加達的大醫院看病,確診為癌症,作了手術,這更是把我向宗教拉近了一步。

恰好在這個時候,受到了關於你的消息的信。我雖歡喜,但並沒有高興得過了頭。

這個島上的神靈嫉妒心很重。因為了解你已經原諒我了,雖然還不是很充分,我這樣對自己說。手術之後,我又回到了卡亞夫人那裏。前幾天,我去了你參觀的棚田的房子,供奉了康南(Canang)。卡婭夫人曾經告訴我這個習俗的含義,用我們的話說就是對這個世界上存在的東西表達敬意的一種標誌。我祈禱著與你的靈魂心心相通。”

接著茜坦率地寫了自己在機場見到堂妹知枝,對她的印象。

“在我眼裏,知枝是一個有著驚人魅力的女性。‘如果她陪伴在你身邊的話,我就放心了。’這個想法是在機場看見知枝的時候就產生的。很奇怪吧。同時我也細致而認真地考慮過人生的晚年是不是能和你呆在這個小島上一起度過呢。腦海中閃有這樣的念頭,我還稍稍端詳了你的臉。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我心潮不斷地澎湃著。即使你在日本已經有了妻子,我還是想和你呆在一起。”

茜這樣寫道。良也讀到結尾這部分,感到不可思議。坦白父親病情之前的茜,理應在筆記中表達著“一個什麼樣的女性毫無痛苦地生活下去。”

茜在筆記的最後部分,轉換話題,講述了在烏布的每一天。這樣的生活方式塑造了現在的她。

“我在這裏學會了蠟染。知枝也對此很感興趣,我送給她一種攪蠟乳的工具,可以使蠟乳垂下。打好草稿的話,我也能做蠟染了。以前在京都的時候,叔叔收藏有浜田莊司、河井寬次郎、富本憲吉、板穀波山、北大路魯山人等陶藝家的作品,這些與他收藏的歐洲畫家的作品相比,形成奇妙的對照,叔叔是個興趣廣泛的人。我在日本的時候,也曾看過一些陶藝家的作品。他們是把日本的花草模型化,然後染色。我覺得那個名為‘爪哇更紗(印染花布)’就是根據某個蠟染作品產生的新靈感創做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