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年,庚子事變,慈禧太後愴惶出逃,避難西安,一日坐禦輦經城內橋梓口坡道,聞香停車,問:何處美味?答:鋪裏煮羊肉。便饞涎欲滴,派人購買,嚐之大喜,後賞金字招牌:“輦止坡”。
輦止坡的羊肉便是臘羊肉。本是百姓食物,太後竟也輦止;而在這以前,百姓更是早已馬止、步止,故此食品更朝換代數百年流傳不失。
製作此肉一醃:大瓷缸倒入井水,羊肉,帶骨鮮羊肉,皮麵相對折疊而放,撒精鹽、芒硝,夏醃一至兩天,春秋醃三至四天,冬醃四至五天,醃到肉裏外色紅。二煮:倒老鹵湯多少,倒清水多少,鋪花椒、八角、桂皮、小茴香為料,旺火燒開,羊肉下鍋,老嫩分別,皮麵朝上,再燒開放鹽,爾後加蓋,武火文火煮四五個小時至肉爛。三撈:撇淨浮油,將火壓滅,燜半小時待湯溫下降,用長竹棍挑肉,放入瓷盤。四潷:肉皮麵上平放盤中,用原汁湯衝燒數遍,再小心以淨布揩幹。
因為是當年慈禧所留的遺風吧,此肉漸漸進入上流宴席,且趨勢愈來愈甚,已大有攀高枝之德性。近多年更有人以此作後門的見麵禮,致使聲名大壞。
錄者聲明:有人曾非議臘羊肉,建議將其開除出小吃之列。但念其畢竟街巷有賣;況且,以送臘羊肉走後門,罪應在送肉人而不在臘羊肉本身,故不認。
石子餅
七十年代,關中一農民有冤,地方不能伸,攜此餅一袋,步行赴京告狀。正值暑天,行路人幹糧皆壞,見其餅不餿不腐,以為奇。到京,坐街吃之,市民不識何物,農民便售餅雇人寫狀,終於冤案大白。農民感激涕零,送一餅為其明冤者存念。問:何餅?說:石子餅。其餅存之一年,完好無異樣,遂京城嘩然。
此餅製作:上等白麵,搓調料、油、鹽,餅胚為銅錢厚薄。將洗淨的小鵝卵石在鍋裏加熱,餅胚置石上,上再蓋一層石子,烘焙而成。其色如雲,油酥鹹香。
同州人尤擅長此道,家家都有專用石子,常年使用,石子油黑錚亮。據傳,一家有二十多年的油石子,到六十年代,遭災,無麵作餅,無油炒菜,每次熬蘿卜,將石子先煮水中便有油花,以此煮過兩年。
甑糕
甑糕,用甑作出的糕也。甑為棕色,糕有棗亦為棕色,甑碗小而粗瓷,釉舟為棕色,食之,色澤入目,合諧安心。
作甑糕有四關:一泡米,米是糯米,水是清水,浸一晌,米心泡開,淘洗數遍,去浮沫,瀝水分。二裝甑,先棗子,後米,一層鋪一層,一層比一層多,最後以棗收頂。三火功,大火煮半晌,慢火煮一晌。四加水,一為甑內的棗米加溫水,使棗米交融,二為從放氣口給大口鍋加涼水,使鍋內產生熱氣衝入甑內。
吃甑糕易上癮。有一作家,黎明七點跑步,八點赴甑糕攤吃三碗,返回關門寫作至下午四點方停歇,數年一貫,寫書十年,體壯發黑眼不近視。
錢錢肉
此肉知道的人多,品嚐的人少,據說,即使在盛產的西府,一縣之主每年也隻有支配一個正品的權力。一般人便隻能享用到此肉的下品了。
下品者,臘驢腿。將失去役力的驢,殺之,取其四腿,掛架晾冷,淋盡血水,切塊,分層入甕,每層加土硝、食鹽,最後壓以巨石。越旬日取出,掛陽光下曝曬,等其變幹,再以石塊反複壓榨,排盡水分,用鬆木水加五香調料煮熟。取出,用驢油及煮肉之原汁摻和,再加溫,肉塊在油湯中提提浸浸,然後將肉塊晾至呈霜狀之色。
人言:吃五穀想六味。臘驢腿下酒之後,便鼻沁微汗,口內生津,故猜錢錢肉的正品不知何等仙品六味!錢錢肉正品據說更味美,且補虛壯陽,但卻不是一般人所能吃到,因其價昂且要有地位才能買到。
錢錢肉正品何物炮製?叫驢之生殖器也。
大刀麵
最有名的在銅川。
刀:長二尺三寸,背前端寬三寸,背後端寬四寸,老秤重十九斤。
切:右手提刀,左手按麵,邊提邊落,案隨刀響,刀隨手移。
麵:搓成絮,木杠壓,成硬塊,盤起回性,擀開一毫米厚薄後拎擀杖疊起成半圓形。
藝高者膽大,揮刀自如,麵細如絲,水開下鍋,兩滾即熟,澆上幹肉臊子,一口未咽,急嚼第二口,一碗下肚,又等不及第二碗,三碗吃畢,滿頭熱汗,鼻耳暢通,還想再吃,肚腹難容,一步徘徊,怏怏離去。
銅川出煤,下礦井如船出海,鄉俗有下井前吃長麵,以象征拉魂。故至今礦區多集中大刀麵館。外地人傳:賣大刀麵的多姓關,是關公後世,或姓包,是包公後裔。此言大謬。銅川東關一家賣主,夫姓華,婦姓陳,皆是關公包公當年所殺之人的姓氏。問及手藝,答:祖傳。再問:先祖出身?則馬場鍘草夫。
跋
古人講:君子謀道,小人謀食;在《陝西小吃小識錄》的寫作中,我幾次為我的舉動可笑了。卻又一想,未必,吃是人人少不了的,且一天最少三頓,若謀道不予食吃,孔聖人也是會行竊的,這似乎就如封建年代裏蘇東坡所說的,為官並不就是恥事,不為官並不就是高潔一樣。更有一層,依我小子之見,吃也是一種藝術。中國的飯菜注重色、形、味,這不是同中國畫有一樣的功能嗎?當物質的一番滋味泛在口中,而精神的一番滋味泛在心頭,這又是多麼於人生有實益的事情啊!
陝西這塊渾厚的黃土,因地域不同,民族不同,物產不同,氣候不同,構成了它豐富奇特的習尚風俗,而各地的小吃正是這種習尚風俗的一種體現。由此,當我在作陝西曆史的、經濟的、文化的教察時,小吃就不能不引起我的興趣了。十分慶幸的是,興趣的逗引,拿筆作錄,不期而然地使我更了解了我們陝西,了解了我們陝西的人的秉性,也於我的創作實在是有了非淺的受用呢。
需要聲明的是,《陝西小吃小識錄》陸續在《西安晚報》刊出後,外地很有些讀者食欲受刺激,來信要來陝西,一定要逐個去吃吃品品,而一些烹飪學會一類的專門組織又邀我去做顧問,真以為我是能做善吃的角色。這便大錯了。老實說,我是什麼飯菜也不會做的,於吃又極不講究,隻是我請教了許多小吃師傅,用文字記錄下來罷了。而這種記錄,又隻能是陝西小吃的十分之一還要少,又都是我個人自覺得好吃好喝的。這實在是一件遺憾的事。
所以,當我這個專欄結束之後,真希望每一個小吃師傅動手做了別忘了來寫,每一個食客動口吃了亦別忘了來錄。這麼擴而大之,廣而久之,使天下人都能吃在陝西,寫在陝西,藝術享受在陝西,愛在陝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