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隨即關了監視器,我的後背被冷汗濕透了。他們的對話穿透了屏幕,直刺入我的大腦,令我驚駭不已。我隱約地感覺出了他們提到的光盤與我的關係。事情簡直令人難以置信。我如同被夢魘住了,全身動彈不得。
驚惶之中我又想起了薩特先生的名言:他人即地獄。我無疑是婁剛的地獄。深深的負罪感像一張巨大的網罩住了我,捆緊了我,讓我透不過氣來。可是,吳大德不也是我的地獄嗎?每個人之間也許都有斬不斷的因果關聯,每個他人都是他人命運鏈條中的一環,我沒有必要苛責自己。
過了很久我終於平靜下來,我把自己從椅子上拔起。
我再一次拆除了監視器。
第二天還是第三天,我記不清了,我隻記得冥冥中有股神秘的力量讓我給吳曉露打了個電話。我小心翼翼地說,曉露,我能幫你什麼忙嗎?吳曉露低聲說,你陪我去一趟看守所吧。我就招了一輛出租車,陪她去了看守所。一路上她什麼也沒說,我什麼也沒問。她坐在我身邊,兩眼癡呆地望著前麵,她搖晃的身體散發出著苦澀的芬芳。
到了看守所,她就進門去了,我則在那扇漆黑的大鐵門外等她。我坐在水泥台階上曬太陽,迷迷糊糊地感覺,關在裏麵的那個人似乎是我,而坐在這裏的我不是我,而是婁剛。我扭了一把胳膊,疼感很真切,這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我繼續等著,等了很久吳曉露才出來,她垂頭搭腦,麵無血色。
我問:“婁剛怎麼樣?”
吳曉露搖了搖頭,說不知道。
她沒見到婁剛,婁剛不肯見她。
吳曉露來到楓樹坳找袁真時,楓樹坳小學的新校舍已經峻工,正在往裏頭搬桌椅。而袁真也已經打點好了行李,準備回蓮城了。
看到吳曉露,袁真非常意外:“曉露,你怎麼來了?”
吳曉露歎氣道:“唉,婁剛一直不肯見我,也不曉得他是什麼樣子了。他向來敬佩你的,我想請你去探望一下他,他一定肯見你。”
袁真點了點頭,同情地看著表妹的臉。那張臉仿佛是在一夜之間就蒙上了許多細密的皺紋,皮膚也顯得很幹燥,它不再紅潤,不再生動,也不再容光煥發。袁真心裏微微一顫,抓住吳曉露的手說:“你打個電話就是,用不著你跑一趟嘛。”
吳曉露說:“我也想來看看你在這裏怎麼樣。”
袁真環顧一遍小小的山村,做了個深呼吸,靜靜地一笑:“我在這裏很好,你看,風景優美,空氣新鮮,我在這裏過了一段最充實、最愜意的日子。”
說完,她就帶著吳曉露參觀了白牆紅瓦的新學校,還到舊校舍觀摩了一下張小英上課的情景。
吳曉露問:“表姐,是不是一回去,你就要到曾凡高的公司裏去了?”
袁真道:“不,我還沒做決定,後退一步天地寬,可做的事多得很。”
吳曉露若有所思,麵色戚然:“我真羨慕你,你能把握住自己。現在想來,我活得真是不值……”
袁真勸慰道:“你也別想多了,事情既然出了,就要勇敢麵對。值不值是很難說的,有時它不過是一種感覺,你覺得值,粗茶淡飯也美,你覺得不值,錦衣玉食也不快樂。”
回到蓮城,袁真就去了看守所。果然如吳曉露所說,婁剛願意見她。他不但願意,而且是帶著急切的心情見她的。他從鐵柵門後一閃現,就向她微笑致意。袁真倒是有點意外,她沒想到婁剛會這樣平靜。當然,那微笑裏也夾雜有愧疚的意味。婁剛坐下之後,平視著她說:“真不好意思,讓你見到我這個模樣。”
袁真仔細端詳著他,他下巴上的胡茬像是一片剛剛收獲過的稻樁,密密麻麻的。她輕聲問:“你在裏麵還好吧?”
婁剛始終笑容可掬:“我很好,因為我的身份,同監的人不敢欺侮我。我的心裏也很平靜,我在反省自己,我不該酒後亂性,逞凶殺人,我必須為我的罪過付出代價。”
“你怎麼不見曉露呢?她對你擔心得很。”
婁剛斂了笑,說:“我不想擾亂我的心情,我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現在,她和我都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了。”
袁真又問:“你有什麼話要帶給她嗎?”
婁剛低頭想想說:“她不必見我,也不必等我,我的律師會找她,替我辦理離婚手續。希望她好自為之,把孩子培養成人,我婁某感激不盡。”
“一定要這樣嗎?”
婁剛苦笑一下:“不這樣又還能怎樣?我至少要坐十幾二十年的牢。我命該如此。”
一出看守所,袁真就把探視婁剛的情況打電話告訴了吳曉露。吳曉露問得很細,婁剛什麼樣子,說了哪些話。袁真把聽到的每一個字都告訴了她。聽說婁剛要離婚,吳曉露哽咽了半天,抽噎著說:“都、都是我害了他……”袁真心情沉重,又安慰了表妹一陣,才回自己的家。
好久沒回家,到處蒙上了灰塵,袁真正想打掃打掃,手機響了。於達遠市長的秘書來了電話。秘書說,全省農村教育工作會議即將在蓮城召開,會議代表將參觀新建的楓樹坳凡高小學,而她袁真,作為支教工作的先進典型,要向會議彙報有關情況。秘書說,於市長對她特別關心,要親自培養她這個好典型,還說於市長明天就要帶著記者來楓樹坳視察,要她做好各種準備,拍幾個好鏡頭。
袁真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不在楓樹坳,我已經回蓮城了。”
秘書說:“那有什麼關係,你趕快回楓樹坳去吧。”
袁真默默地掛了機,她不想回楓樹坳去,她不想湊這個熱鬧,更不想陪於達遠在攝像機前作秀。她隻想找個清靜的地方生活。忽然之間,她就沒有打掃自己的家的興趣了,家隻是一個空空蕩蕩的殼,她想從家這個殼裏走出去,從城市這個殼裏走出去,去見識別樣的風景,經曆另一種人生。她興奮地拿出剛剛收藏好的旅行包,匆匆收拾好行裝,匆匆地去了火車站。
火車開動的時候,袁真向窗外招了招手,就告別了這座城市,也告別了過去的自己。遠遠地,她瞟見她工作過的那幢樓房在天底下慢慢地旋轉,一眨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第二天上午,於達遠一行人來到了楓樹坳。於達遠見到了偏僻美麗的小山村,見到了新修的學校,見到了意氣風發的老板曾凡高,卻沒有見到他想見到的袁真。於是於市長的一些設想落了空,於市長就覺得他受到了輕視,他簡直要惱怒了,但是限於身份和涵養,他隻能把惱怒藏在心裏。他的眉頭市長般緊緊地鎖了起來,對陪同他的方為雄說:“你這個前妻是怎麼回事?這樣無組織無紀律,她真的不想提拔了嗎?”方為雄窘得臉紅一陣白一陣,隻好代表前妻連連道歉,說一定嚴厲地批評她。方為雄立馬就給袁真打電話,想要她趕來楓樹坳,但是她的手機關機了,家裏也沒人。
回到市府,於達遠市長仍耿耿於懷,讓秘書再找袁真,他要親自和她談話。但是秘書連續找了幾天都沒有找到袁真,除了袁真自己,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裏。
一天晚上,於達遠看呈報件看累了,便揉了揉眼睛,悄悄走出辦公室,沿著夜色籠罩下的街道踽踽獨行。不知不覺地,他到了醉心酒吧門口。遲疑了片刻,他才邁步走了進去。年輕的酒吧老板認出了他,立刻滿麵笑容地迎了上來。他示意老板不要聲張,然後站在吧台旁與老板輕言細語地聊了起來。為了推行他經營城市的理念,市政府已決定進行大規模的舊城改造,而醉心酒吧就在即將拆遷的範圍之內。他誠懇而親切地向老板征求對拆遷工作的意見,細致地描述著城市的美好前景,眼睛卻不時瞟著窗邊他和袁真曾經坐過的位置。
後來他要了一聽啤酒,在袁真曾坐過的椅子上坐下來,慢慢地啜飲。迷離的燭光裏,隱隱約約地顯出袁真圓潤的麵龐。他摸了摸椅子,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他掏出手機把玩著,從菜單裏翻出袁真的名字來。他不知她現在何處,也不知她是不是還用這個號碼,但他還是寫下了一條短信:“也許你已對我有了成見,但我自己知道,我還是我自己。”他默誦了一遍,怎麼看都不像是寫給袁真的,而像是自言自語,便想將它刪除,可是他摁錯了鍵,將它發出去了。
於達遠沒在意,他想袁真即使沒換號碼,也可能關了機,她收不到的。即使收到也可能不會理他。他踱出酒吧,呼吸著清涼的夜氣。忽然手機嘟一聲響,來了一條短信。他心頭一跳,邊走邊舉起手機翻開來看。於是,背襯著城市五彩斑斕的夜景,他看見袁真發來的兩個字在彩屏上閃爍:“是嗎?”
這個短促的疑問句使他站住了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