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達遠和那女人同時看到了袁真。於達遠明顯地愣了一下,神情尷尬。那位女人掃袁真一眼,隻顧情緒激動地衝於達遠叫:“我不想再費口舌了,你看著辦吧!”
於達遠拉住那女人的手,懇切地說:“我理解你,可我有我的生活,我們真的不能兼容嗎?”
“不能!我給你十天時間考慮,考慮清楚了給我電話,過了十天,你就不用回來了!我明確地告訴你,我不會為你的所謂理想守貞節的!”
那女人甩開了於達遠的手,大步向前跑去。於達遠瞟袁真一眼,趕緊往前追趕。他們的身影搖搖晃晃,時而重疊,時而分開,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袁真怔怔的,看了看他們留下的零亂的腳印,心裏很是不安。
回到家中,蜷縮在被窩裏,袁真腦子裏還晃動著他們的身影。於達遠那一刹那的尷尬似乎拉近了她和他的距離,他們在生活中都有難以麵對卻又不得不麵對的東西。
第二天坐在辦公室,袁真腦子裏還飄揚著那個女人的紫色風衣。電話響了,於達遠用略帶沙啞的嗓子說:“袁科長,稿子看了,你能來我辦公室一下嗎?”
於是袁真乘電梯到了八樓,這是這幢新辦公樓啟用以來她頭一次來八樓。在機關人眼裏,常委們辦公的八樓是一個象征,一種境界,也是一個禁地,無關之人是不能隨便來的。邁出電梯的刹那,袁真就感到一股肅穆之氣撲麵而來。樓道裏一片寂靜,兩側那些棗紅色的門都緊緊地關閉著,地麵光可鑒人。袁真小心翼翼地往前走,恍若進入一條深不可測的山洞。
她找到了812,於達遠的門虛掩著,留著一條指頭大的縫,顯然是在等她的到來。她輕輕地叩了叩門,於達遠在裏麵說:“請進。”
她推門而入,微微一笑,說了聲於書記好,就坐在於達遠的大班桌對麵,攏了攏頭發,矜持地將兩手放在膝蓋上。於達遠的眼窩有些發青,明顯的睡眠不夠,或許,與那個紫衣女人有關。他給她沏了杯茶,輕輕地放在她麵前。
她點點頭說:“謝謝。”
於達遠就說:“袁科長,你和誰都這麼講禮貌嗎?”
她淡淡一笑,沒有作聲。一低頭,瞟見她寫的報告已經打印出來了,正擺在於達遠的麵前,便說:“於書記,您指示吧,我洗耳恭聽。”
於達遠瞥她一眼說:“噢,報告我看了,寫得不錯,不用改了,就這樣吧。”
不用改了,那還叫我來幹什麼?袁真心裏一緊,就有了戒備心理,但一想到昨晚的景況,她就釋然了。從他那微皺的眉頭上,她似乎洞悉了一切。
“昨晚讓你見笑了。”於達遠說。
“對不起,我不該打擾你們,我是無意中……”
於達遠擺擺手說:“你不用解釋,要說打擾的話是我們打擾了你散步。我妻子這幾天情緒不太好……”
“噢。”她靜靜地聽著。
於達遠歎息一聲,仰靠在椅背上:“唉,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嗬!”
袁真點了點頭。
於達遠坐直身體,忽然問:“袁科長是不是願意聽我說這些?”
袁真說:“願意嗬,人總會有些負麵情緒積壓在心裏,它需要排遣,隻要於書記願意說,我就願意傾聽。”
“嗬嗬,難得有人當我的精神垃圾筒,”於達遠笑笑,沉吟片刻說,“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我妻子來蓮城,是來勸我離開政界的。我們是大學同學,後來一起留美,當初回國她就不同意,是我軟硬兼施把她帶回來的。如今她在上海浦東一家外企裏當副總裁,年薪是我的二十倍。如果我跟她回去,有更好的職位等著我。其實勸我去浦東的不光是她,我是學工商管理的,獵頭公司一直盯著我不放。”
袁真瞪大了眼:“那您為何不去?既有高收入,又能夫妻團聚,何樂而不為?”
“為了理想。”
“理想?”袁真頗為詫異。
“我知道,現在說這個詞顯得有點可笑。可我確實有這個理想。也不知為何,我一直對從政有濃厚的興趣。你想想,把一個地方治理好,使它的社會和諧發展,人民既可安居樂業,又能行使自己的政治權力,還有充分發展個性的空間,在整個社會的進步中實現我這個管理者的自我價值,這不是件很有意義,也很有意思的事嗎?”於達遠兩眼炯炯有神。
“嗯,”袁真點一下頭,笑道,“不過,像你這樣抱負的人恐怕還不少吧?”
“我知道你的意思,那些人的所謂抱負和我的理想不可同日而語。他們跑官要官為了啥?不過是為換取現實利益,為一已私利而已!你可能不知道,在美國當個市長,是沒多少薪水,也沒什麼特權的,有的甚至連辦公樓都沒有,靠租房辦公。人家當官,是圖的有個為民眾服務的機會,圖的一種責任感和榮譽感。我們也向人家學學就好了。”
“當書記的還崇洋媚外嗬!”袁真開玩笑說。
“在這個方麵,還是有點崇洋媚外好,人家的文明程度就是比我們高嘛!你看我們的某些幹部成天在想些什麼、幹些什麼?那些行賄受賄的事就不去說了,用公款吃喝玩樂的還少嗎?不吃喝玩樂,居然還辦不成事!一個處級單位,一年招待費就花掉十幾萬甚至更多,這都是納稅人的血汗,是民脂民膏嗬,為何要允許報銷?這就是腐敗嘛!”於達遠說著說著激憤起來。
“這就是國情,你到了餐桌上,不照樣要隨俗?”袁真說。
“是的,這也是我最尷尬、最痛苦的地方。或許,長此以往,我也熟視無睹,心安理得,到那時候,我的所謂理想也不知不覺變了味,跟別人沒什麼兩樣了。有時,我真感覺泡在一個醬缸裏,不是我影響缸裏的醬,就是缸裏的醬泡壞我,我能恪守住我的品格,我能保住自己的本質嗎?我有點懷疑我自己……幸好,我還有這種懷疑,它說明我還清醒,還有一份警覺,就還有不被泡壞的可能。我希望像我這樣人越來越多,大家一起努力,通過推進民主政治來改善製度,我們的國情才會有所改變,變得越來越好。”
於達遠揮著手,情緒高昂。
袁真真沒想到,在這幢大樓裏還有這樣一個理想主義者,她心裏有種莫名的欣喜。她盯著他那張散布著幾顆青春痘的臉,問:“這麼說來,你不打算後退了?”
“我剛邁步呢,何言後退?”
“那,您妻子那裏怎麼交待?”
於達遠的臉色黯淡下去,想想說:“走一步看一步吧。”
袁真不好再說什麼,隻好選擇了沉默。一個男人,特別是一個當市委副書記的男人,若不是對她有相當的信任,是不會對她如此傾訴的。她感到欣慰,也感到他們之間的距離更近了一步。
“好了,就說這些,和你說說話,心裏舒暢多了,也算是同誌之間的思想交流吧。”於達遠笑了笑,官員的氣派又回到了他身上。
袁真知道該離開了,便起身告辭。
她還沒走到門口,隻聽於達遠在後麵說:“哦,袁科長,剛才說的這些,隻是我們之間的探討,就不要外傳了,你知道官場的複雜的。”她怔了一下,回過身子點了一下頭。其實他根本無須交待,她不會和任何人說的,她完全明白官場的規則。她理解他的擔心,但是,他的交待還是讓她心中一暗。剛剛從他那裏獲得的欣慰感就像一根絲,被慢慢地抽走了。
出了於達遠的辦公室,袁真埋頭往電梯口走。右側一扇門悄然打開,吳大德走了出來。她趕緊收住腳步。吳大德瞥她一眼:“袁科長,找我嗎?”
她忙說:“噢不,我找於書記。”
吳大德說:“於書記在812。”
她說:“我知道,我找過了。”
吳大德臉上忽然浮出一層曖昧的笑:“是嗎?”
就在那一瞬間,袁真讀到了他肮髒的內心,她背上發涼,手臂上頓時起了雞皮疙瘩。如果再多看吳大德一眼,她也許會厭惡得嘔出來。她一扭頭,快步衝進了電梯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