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3)

第七章

幾乎整整一個上午鄭愛民都在與網友聊天,除了肉麻地打情罵俏之外,還戴著耳麥五音不全地唱歌,完全無視同室的袁真的存在。袁真煩不勝煩,隻好借故跑到婦聯和人扯了一會閑話,回到辦公室,卻又看見一個嘴唇塗得血紅的女人在和鄭愛民促膝談心。那女人操著一口冒牌的普通話,大談網絡趣事,一聽就知道是鄭愛民的網友。袁真做不了事,心裏煩惱,也就不理他們,將電腦打開,放起了音樂。那女人受了打擾,竟然反客為主,不滿地白袁真一眼,甩出一句蓮城話:“一點麥(沒)禮貌!”然後就做少女狀,揚起蘭花指,對鄭愛民說聲拜拜,鼻子一哼一哼地走了。

袁真得罪了鄭愛民的網友,鄭愛民也就對她沒有好臉色,兩塊臉直往下垮。直到中午快下班時,鄭愛民才一拍腦門說:“差點忘了件大事!袁真,秘書長交待下來,派你給新來的於副書記寫個有關農業產業化的報告!”

袁真看著電腦頭也不回:“不寫。”

鄭愛民訝異不已:“你腦子進水了吧?”

袁真說:“我寫才腦子進水呢。給書記寫報告有綜合科,有政研室,憑什麼要我寫?不在我的崗位責任之內,不寫。”

鄭愛民說:“書記點名讓你寫,是領導看得你起。”

袁真說:“提拔的時候怎麼沒人看得我起?”

鄭愛民說:“怎麼,你也計較這個了?我還以為你真的不食人間煙火呢。還是寫吧,過去不是寫過不少麼,你又不是不能寫。”

“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

“到底寫不寫?我好回複秘書長。不寫的話,你可要考慮後果嗬。”

袁真的火一下就起來了,紅著臉說:“什麼後果?是雙規還是開除公職?我等著!就是坐牢也比在這兒受罪強!”

說著,沒有用正常的關機程序,她就直接抽掉了電腦的電源線,抓起包就衝出了辦公室。鄭愛民看著她的背影,驚得目瞪口呆。

回到家中,袁真才慢慢平靜下來。她感到眼睛有點熱辣,往鏡子裏一瞧,竟然還含著一層薄淚。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何突然發這麼大的火,胸中那洶湧的委屈感從何而來。她真的不想在這個地方呆下去了。

可是,她能到哪兒去呢?哪裏是她的安身立命之地呢?

她無力地躺在沙發上,迷惘不已。

後來饑餓感將她拽起,將她往機關食堂裏拉。離婚之後,她就懶得做飯了,一直吃食堂。自己給自己做飯是最沒意思的,往往等到飯菜做好,食欲就一點也沒有了。還是簡單的生活讓人輕鬆。她要了一份快餐,一個人坐在角落裏慢慢地吃。飯堂裏就餐的人並不多,倒是包廂裏人滿為患。但是她很快發現,那位從省城下來掛職的於副書記也坐在飯堂裏,津津有味地吃著一份快餐,好幾個男女幹部圍繞在他身邊,個個有說有笑。

這個叫於達遠的副書記袁真見過幾次,但從沒說過話。聽說他留學美國十年,是從海外歸來的博士,俗稱“海龜”。所以他的裝束也與眾不同,上身總是一件茄克衫,而下身則是一條牛仔褲,很精神,也很灑脫,容易讓人聯想起美國西部和小布什總統。又聽說他是來蓮城掛職鍍金的,一年後就會回省城任要職。於是就象一塊噴香的蛋糕引來了許多的蚊蠅一樣,他的身旁很快聚集了一幫各有所求的人。對這樣的領導袁真從來都敬而遠之,所以她懶得多瞟他一眼。如果說這之前她對他還有所好奇,對他的精神狀態還有一絲好感,那麼現在那好感已煙消雲散了。他與別的官員沒什麼兩樣,也頤指氣使,也盛氣淩人,也要命人捉筆,也要拾人牙慧。

袁真沒想到這個於副書記會在眾目睽睽之下端著飯盤子向她走過來。她詫異地望著他,一時有些手足失措。於副書記笑眯眯地在她身邊坐下,說:“是袁科長吧?”

她胡亂地點了點頭,她的眼角餘光瞟見,周圍的人都向她轉過臉來了,這讓她很不自在。於達遠肯定知道她拒絕為他寫報告的事了,她就等著挨批評吧。她埋下頭,很認真地吃著飯,同時用無聲的矜持捍衛著她的尊嚴。

於達遠瞟她一眼說:“我喜歡你的文筆。”

袁真臉驀地紅了,她沒料到他如此直截了當,而且,他怎會知道她的文筆呢?

於達遠似乎看見了她的心思,說:“為了解情況,我瀏覽了近年來的一些主要報告,其中有幾個很搶眼,一問才知是你寫的。”說著他將那幾個報告的標題點了出來。

袁真沒想到他記性這麼好,雖然她仍心存戒備,卻也有一點受用的感覺。她咬咬嘴唇說:“也不過是官樣文章。”

於達遠說:“不一樣,同樣的報告,你寫來就鮮活得多,既有邏輯感,更有一種伸手可觸的現實感。”

袁真不由地看了他一眼,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評價她寫的文章,令她有眼前一亮的感覺。

她說:“於書記也許看走眼了吧?”

於達遠搖搖頭:“我的眼力一直很好,既不近視也不老花。其實那個報告應該由我自己動筆的,我習慣於說自己想說的話。無奈初來乍到,實在不了解情況,所以才想請袁科長代筆,不料碰了個釘子。嗬嗬,機關裏難得這樣有個性的幹部吧?袁科長的情況我也聽說了一些,心情可以理解,不過還是把心胸放寬一點好,來日方長嘛!其實這篇報告不難寫,你以前有過一篇,挺不錯的,在此基礎上充實一下,加點新事例新數據就行了。你再考慮考慮,如果願意代勞,就跟我到縣裏去看幾個典型,增加一點感性認識。”

他聽說了她的什麼情況呢?袁真沉吟了片刻,點了點頭。一個市級領導,把話說到這個地步,她也隻能服從了。

下午三點,袁真坐上了於達遠的車,跟他去青山縣。車裏除了司機、於達遠和她就再沒別人。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於達遠不時地回過頭來和她說話,態度很隨和,也很親切。想起多年前,第一次坐市領導車下鄉時,她有受寵若驚的感覺,而現在,她心裏是波瀾不興了。到了縣裏,在縣委書記和分管農業的女副縣長的陪同下,他們參觀了幾個花木生產基地,重點了解了產銷一條龍組成產業鏈的情況。袁真有點分心,因為她覺得女副縣長麵熟,卻又想不起在哪見過。女副縣長十分熱情,到一個地方就要親自來給於副書記開車門,過溝坎時也不忘扶袁真一把。後來聽彙報時從一份材料上看到女副縣長的大名,袁真才恍然大悟:原來她就是當年狀告吳大德性騷擾,後來又反說是自己引誘工作組長的女教師廖美娟。接下來,袁真就更聽不進什麼彙報了,她反複地盯著廖美娟的臉看,心裏想:這個女人是怎麼從一個鄉下女教師變成一個女縣長的呢?她還記得她麼?如果她也認出她來,她會不會尷尬呢?

晚上,縣裏設宴歡迎於副書記,宴席上擺了許多的海鮮,鱸魚、龍蝦、三文魚之類。袁真看到於達遠的兩道劍眉微微地皺了起來,並且與她對視了一眼,仿佛與她交流看法似的搖了搖頭。剛要開席,每人麵前又擺上了一盅湯。縣委書記客氣地說,青山縣沒什麼好招待於書記的,請大家吃點燕子的唾液算了。

袁真是真不懂,用湯匙攪了攪湯,低聲嘀咕:“什麼燕子唾液?”

坐在一旁的廖美娟碰碰她說:“就是燕窩。”

袁真這才明白過來。可不,燕窩不就是燕子用唾液做成的麼?她再轉過臉觀察於達遠,隻見他臉上並無動靜,隻是不輕不重地說:“不要說沒什麼招待的了,這麼豪華的酒席在國外我都沒吃過。”

酒是五糧液,也許於達遠為避免沒完沒了地敬酒的局麵,先發製人地提出,喝酒也要和國外先進的酒文化接軌,隻敬一輪,然後自便。

但說是這麼說,在這個問題上縣裏人根本不聽市領導的,隻顧一個接一個地敬個不停,那敬酒的說法也層出不窮。他們自然也不會放過袁真,口口聲聲要敬市裏來的筆杆子。袁真麵子薄,推脫不過,隻好喝了兩小杯。她是不善飲酒的,馬上就麵紅耳赤,騰雲駕霧了。但她還是清醒的,她看見了於達遠投過來的關切的目光。那目光是清澈而單純的,所以她沒有回避,她用她的感激的眼神迎接了它。

當縣委辦主任還要敬袁真時,她堅決不喝了,她不想失態,尤其不想在於達遠麵前失態。但縣委辦主任不依不饒,舉著酒杯站在她麵前不肯走。這時於達遠竟來給她解圍了,他奪過酒杯說:“袁科長是我請來的,這杯酒我代她喝了,醉了人事小,誤了寫文章可事大!”說著仰頭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