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 3)

沙家浜的戲如果在當初排演和編劇時能聽我講講當年的實情,可能更會千古不朽。陳月盤說到這出名噪一時的經典京戲時,竟然直言此話,著實令人吃驚。

沙家浜對普通觀眾而言,是一部戲,可對我們這些當年直接參與同日寇和國民黨反動派軍隊鬥爭的當事人來說,那是一段刻骨銘心的經曆和回憶。陳月盤抖動著每一根白須,就像梳理和扯動著深埋心頭的——團帶血的舊紗……他以當事人的親曆細說起構成千古名戲的那段真實往事:常熟是有陽澄湖的,但常熟過去並沒有沙家浜這個地名。常熟過去雖然沒有沙家浜這個地名,但陽澄湖邊有許許多多沙家浜一樣的村莊。郭建光是沙家浜裏的戲中人物,可新四軍隊伍裏卻有一個真實的郭建光,他的真名叫夏光。新四軍裏的夏光有名有姓,係湖南人氏,1909年出生於湖南武岡。在北伐時參加革命,1927年進人毛澤東主持的武昌中央農民運動講習所學習,同年人黨。抗日戰爭燦發,夏光參加新四軍,首任陳毅領導的新四軍第一支隊參謀、第三支隊第六團作戰參謀。1939年5月隨葉飛到了江南蘇常一帶。同年8月,我新四軍在江陰與國民黨的忠義救國軍展開激戰,夏光時任江抗第五路軍參謀長。由於連續作戰,時勢緊張,夏光體力不支而病倒。在江抗部隊奉命西撤時,葉飛令他留在敵後治病。夏光隨即將所有作戰文書交給參謀處,化裝成便衣,隻帶一名通訊員,通過土匪頭目胡司令控製區深人到敵後,與江抗政治部主任劉飛率領的後方醫院的三十多位傷病員會合後,從此開始了演繹沙家浜之戲的原型生活。1940年,葉飛率部隊西撤後,黨中央又派譚震林同誌來到蘇南開展敵後鬥爭,夏光已時任江抗縱隊司令,後又改任新四軍蘇中軍區一分區參謀長、蘇浙軍區第四縱叭參謀長等職。解放戰爭斯間,夏光任華中、華東軍區參謀處長,參加過淮海戰役、渡江戰役、解放上海等重要戰役,其戰功卓著,智謀過人。解放後擔任過幾所海軍軍校的負責人。

可惜因1955年錯誤處理,從此離開部隊,直到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後才平反昭雪,後一直任江蘇省委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負責人。可惜在沙家浜大紅大紫的時候,這位戲中高唱要學那泰山頂上―青鬆的英雄人物卻被造反派關在牛棚裏連聽戲的資格都沒有。

說起沙家浜裏的另一位主角人物阿慶嫂,我看到陳月盤那雙混沌的目光裏頓時流餺出一絲亮澤的光芒。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他說:你知道我跟阿慶嫂什麼關係嗎?

什麼關係?我問,帶著現代年輕人對男女之間所有的那種好奇心問。

嗬嗬,這要你們當作家的去想象了!不想九十有餘的陳月盤依然留存幾分浪漫。那真是不一般的關係喲他意味深長地留下一個破折號讓別人去回味,而給我講述的卻是生活中真實的那個陳慶嫂。真阿慶嫂叫陳二妹,我們當年都叫她二妹。陳月盤說。陳二妹的家其實也遠離陽澄湖,不過她家確實開茶館,卻不叫春來茶館,叫涵芬閣。在常熟董浜鎮上,那二妹開的涵芬閣茶館確實是地下交通站。二妹家的男人是地下黨員,但二妹開始一直不知道自己丈夫的真實身份。二妹家的茶館前門挨著街,後門通著一條河,那河匕長滿了蘆葦,所以新四軍和接任葉飛來蘇南指揮抗口救國的渾震林將軍經常在那兒開會碰頭。我和二妹及她男人陳關林都是鄉裏鄉親的熟人,有一次我到涵芬閣給譚震林他們送一筆槍支彈藥款,碰上二妹在茶館鋪麵做生意,就向她打聽新四軍和林俊譚震林的化名什麼時候到她那兒時,二妹嚇得雙腿直哆嗦,說你們別瞎嚷嚷,我這兒哪有啥新四軍和那林俊什麼的。二妹隻知我是當地有名的開明地主,卻不知我一直是在為新四軍做事的,所以弄出了這樣的笑話。後來當她看到譚震林將軍跟我手拉手的情景才知道我是自己人。二妹確實像戲裏的阿慶嫂一樣聰明機智,多次為了掩護新四軍傷病員和地下黨開會,與敵人展開了機智的鬥爭。1941年的一天,她的男人陳關林突然被駐地日軍抓走了,敵人用殘酷的毐刑逼陳關林招出新四軍傷病員的下落,陳關林視死如歸就是不招。無奈,日本鬼子換了一種招數,先讓他吃下三大碗飯,然後又挑來一擔水讓陳關林喝下去。當陳關林喝得肚脹如鼓時,鬼子就將他按在地上叫人踩在他肚子上。陳關林寧死不屈。後來惱羞成怒的鬼子就把他和62名新四軍傷病員一起押到蘇州虎丘山,然後裝進麻袋,再用刺刀活活刺死後又用鏹水滅屍於荒野之中……丈夫的犧牲對二妹刺激極大,中共常熟地下黨縣委決定將陳二妹送到江北暫避敵人的追殺。三個月後,二妹又在地下黨的幫助下,悄悄從江北回到了常熟。但茶館是不能再開了。黨組織便給了二妹200塊大洋,希望她做點小生意度日。二妹因為還要帶身邊的兩個小孩,所以生意也沒做成,便從小鎮搬到了鄉下,一住就是兒十年,直到1997年她83歲時去世。

沙家浜的戲出名後,常熟一下冒出丫好幾個阿慶嫂,在文笮時還弄出了不少笑話:一個演阿慶嫂的女演員竟然也自稱自己是真正的阿慶嫂傳人,說她娘當年就是開茶館的,也掩護過新四軍傷病員。真真假假那時誰也搞不清,隻要誰在台上紅,誰就是真阿慶嫂了。結果那個女演員還真被軍管會捧到了天上,可惜她不自重,跟幾個軍管會頭頭睡覺,最後被弄死。而真阿慶嫂陳二妹則被造反派掛著曆史反革命分子的牌子在田頭挨鬥挨批。唉,文革呀什麼事都給顛倒了。陳月盤對天長歎道。

生活中的胡傳魁真的那麼草包一個?我對戲中幾個主角原型特別關注。

那可不是!陳月盤的兩隻眼睛立即睜得好大好大,連連搖頭說,那是戲。戲裏的土匪司令胡傳魁長得肥頭大耳,是個真萆包,但沙家浜曆史上的國民黨忠義救國軍司令是個比刁徳一還

光都是湖南人。胡肇漢兵痞出身,1926年起擔任國民黨保安特務團團長。日本人占領上海後,胡肇漢的部隊潰不成軍,作鳥獸散。胡肇漢後來便帶領一批手下敗兵流竄到陽澄湖一帶避風。那時蘇常地區正屬政治真空,各種土匪勢力蜂起,胡肇漢便被一保長收留,雇傭為地方治安隊長。日久天長,帶兵出身的胡肇漢跟當地的野土匪的交手中屢獲勝利,於是其名聲大震,成了當地方圓幾十裏的一股重要勢力。加上胡肇漢生性暴戾恣睢,又同國民黨勾結,後來出任三靑團京滬行動總隊司令。1939年春,新四軍東進江南,襲擊虹橋機場,炸毀敵機數十架,威震四方。善用心計的胡肇漢一看形勢有變,便腳踩兩條船,忙與新四軍搞聯合,接受江南抗日義勇軍的收編。但胡也有沒有想到的事,1939年,葉飛的部隊奉命西撤,結果胡肇漢的隊伍被一下拉走了。胡氣得天天大罵新四軍使他上了大當,並推托有病留在江南沒有西撤。葉飛帶部隊走後,胡肇漢便坐不住了,開始收羅一些地方殘匪,重新組成了一支四五十人的小隊伍,自任司令,主要流竄於陽澄湖一帶。不久,夏光任江抗東路部隊司令的新四軍隊伍來到常熟後,為了執行黨的統一戰線政策,積極爭取胡肇漢繼續抗日,決定讓胡肇漢出任新四軍東路軍副司令。但這回胡肇漢變得更狡猾了,他心想你們新四軍共產黨不就想要我的隊伍嘛,好吧,我就偏偏不讓你們收編,什麼副司令我也不要。就這樣,複光多次給他寫信,胡就是不理不睬。正在夏光他們犯難時,有一天我知道了胡肇漢的下落後,便向夏光作了報告。我從一個朋友那兒知道胡肇漢在陽澄湖北岸的車渡娶了個小老婆,所以他常常到那兒去。共產黨為了達成抗日救國的統一戰線,急需要同胡肇漢當麵做工作,所以對我提供的情報異常蠆視,夏光同誌當即帶部叭移駐到車渡。部隊剛到車渡,夏光與副司令楊浩廬便到湖邊瞭望,見到一隻非常漂亮的蓬船正向岸邊駛來。村上的老鄉便說這就是胡肇漢的船。夏光一聽很高興,可謂尤巧不成書,船上正是胡肇漢。聽夏光後來說,夏光未等船靠岸,就先喊了聲副司令,胡肇漢還不知是怎麼回事時,就無可奈何地當上了江抗東路部隊的副司令。胡肇漢心裏有算盤,所以對這個副司令實在有說不出的幾個不情願,但那時抗日是全民大事,誰敢公開說我不願抗日?礙於這層理由,他胡輦漢無奈裝出一副哭笑不得的樣子,接受了新四軍江抗指揮部關於統編部隊一致抗日的指令。出於對統一戰線和抗日的大局考慮,夏光提出第二天由他帶領的新四軍和胡肇漢的部隊舉行一次聯歡。次日,陽澄湖畔喜氣洋洋,一片歡聲笑語。新四軍特意給胡肇漢的隊伍送來了兩頭豬和其他慰勞物品。胡肇漢一看夏光他們如此抬舉自己,心頭洋洋得意,擺出一副副司令的架式,大有與新四軍共產黨平起平坐之勢。可與戲中的草包司令不一樣的是這個忠義救國軍的胡司令十分狡猾,在1940年後當抗日形勢於中國共產黨人極不利的時候,他便又開始投靠國民黨,不斷襲擊新四軍後方醫院的傷病員。同年夏天,胡肇漢勾結日本鬼子,在吳縣陸巷村,向我新四軍發起突然襲擊,造成夏光部隊110餘名新四軍戰士傷亡,活埋新四軍傷員十餘名,繼而又在陽澄湖邊燒殺搶數日,槍殺進步抗日青年和漁民36人,犯下了血腥的罪行。從此胡肇漢在陽澄湖一帶就有了殺人魔鬼之稱。1949年4月,人民解放軍渡江大軍南下,胡肇漢像喪家犬似的到處逃竄,最後避到了陽澄湖千裏蘆葦蕩之中。他憑借著水中優勢,幾次僥幸逃脫了解放軍的水上追捕。江南解放了,可大土匪胡肇漢卻一直沒有落人人民的手中,並且仍不斷地對百姓和新政權造成危害。新中國剛成立,吳縣湘成公安分局的幹瞀接受了追捕胡肇漢殘部的特殊任務,由局長包振家親自率領該局七名精幹的同誌化裝成漁民,開始了千裏追捕胡肇漢的行動。那時剛解放,胡肇漢的勢力還不小,他手下有幾個土匪大隊,行蹤詭秘。後來包局長他們從一位曾在胡肇漢手下當過一大隊大隊長的土匪頭目那兒知道胡肇漢有個小老婆與胡仍有來往,於是迅速采取措施找到了那女人,果然那小老婆交待了胡的活動行蹤,說他在上海浦東有一家布店是胡的秘密交通站。而這個浦東秘密交通站,正是沙家浜戲中

刁德一的原型王群給胡肇漢安排的。當時的上海浦東,就像一片誰都不會注意的野荒灘地,恰好被胡肇漢他們一幫國民黨殘渣餘孽給利用上了。但胡肇漢沒有想到的是共產黨的公安幹警這麼快就追到了他自認為絕對安全的浦東。據說追捕胡肇漢的場麵特別驚險,公安部門組織了兩個梯隊進行攻擊。結果措手不及的胡肇漢及殘部被一網打盡。1950年11月28日蘇州行政區人民法院宣判了胡肇漢和他的參謀長王群的死刑,並當場押赴刑場執行槍決。

看來曆史上的胡司令要比戲中的草包司令更具戲劇效果嘛!我不由感歎起來。

野鷗忽啼春霧綠,澄波倒影遠舟遂;平生隻愛水鄉居,到處蘆灣風與月。不想九載老翁獨自吟起詩來,當我問此詩出自誰作時,陳月盤理著他的山羊胡子嗬嗬笑起來:老生也。他說這是他在三十多年前特意為生產隊的一名叫洪生的漁民老弟所作,可惜比他年少二十多歲的洪生弟已在前年去世了。人生就如一場戲,而且有時候比戲更具戲劇性。老生這一輩子就是這樣。

自新四軍進人常熟和陽澄湖一帶後,日本鬼子與國民黨投降派隊血腥鎮壓尤其嚴重。夏光領導的江抗部隊不能公開活動,隻得整天東躲西藏和進行有限的抗擊鬥爭。由於敵人的封鎖,新四軍和傷病員的彈藥和藥品也很難搞到手。譚震林和夏光便多次找到陳月盤,請他出麵幫助解決上述問題。於是陳月盤不得不螫天在敵後拋頭露麵,幾乎過幾日就要到阿慶嫂的茶館裏跟地下交通站的共產黨員接頭,送購得的彈藥和醫療用品。有意思的是共產黨內的許多同誌還以為陳月盤這位大地主也是一名黨的重要領導呢。可一細打聽陳連一名黨員都不是,便覺得十分奇怪。為此陳月盤先後找到葉飛和譚震林都談過此事,希望自己能加人中國共產黨。可葉飛和譚展林都希望他留在黨外,說那樣更容易出麵為革命工作。你的情況我們黨組織非常清楚,是我們自己的同誌。入不人黨都一樣的。但眼下革命形勢非常複雜,你不參加組織,更能為革命做事,所以不要有什麼顧慮。譚震林的話說得更明白。還有什麼說的,陳月盤從此就一直按照黨內的同誌標準要求自己,所以在殘酷的對敵鬥爭中,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不是革命隊伍的一員,相反以更高的要求將自己放在嚴酷鬥爭的最前沿忘我地工作著。

然而正是他這種忘我的投入,敵人很快注意了他。日本鬼子和偽軍們經過一段秘密追蹤,誤認為陳月盤就是他們夢寐以求想抓到的江南共產黨頭目。無奈,陳月盤不得不暫逃上海。在十裏洋場上,陳月盤既有不少往上的文友,也有已經執簞著不小權力又時下在本人統治下無所作為整日閑得隻知槎麻的同窗顯貴。可陳月盤與無論是文友還是同窗的那些人不一樣,他心裏直裝的是蘆葦蕩裏的那些新四軍和傷病員同誌。於是在卜,海呆了不到半年時間,他便急著要求回到了常熟老家。這回他帶回了一個同窗學友,即後來成為國民黨駐上海的實力派人物熊劍東。此人行武出身,生性暴烈。日本人占領上海後,熊劍東在上海灘呆不下去了,便跟著陳月盤避到鄉下。可他見到日本人就血性上來了,一連幾回把在常熟做生意的日本商人給拖到野地裏殺了你。恨日本人,這一點我同你一樣,可我們不能采取這樣的手段,那太殘忍了!陳月盤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