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3)

事過二十多年後的一個春天,早已在京城像模像樣生活了十幾年後大有一副衣錦還鄉之狀的我,回老家探望父母雙親。一日,與父親從小鎮返家途中,一位頗有些麵熟的老人與我父親打招呼後擦肩而過,我問父親此人是誰。

他就是陳月盤,以前我們大隊的老地主。父親說得很隨便,我聽後卻大為吃驚。

怎麼他還活著?

活得好好的,現今他還是市政協委員呢!

我扳扳手指,也該快三十年了,當年我看到的老地主也至少有六卜來歲了,怎麼可能三十多年後他還活著?!

那天傍晚,我纏住父親,希頊他說說他所了解的有關陳月盤的事。

提起來就叫人氣憤。想不到父親的內心竟對這件事耿耿於懷。怎麼不?你知道我為什麼在文革初期就被人趕下台?最重要的—件事就是說我階級陣線不清,對老地主陳月盤過於親近關照。他們那些人哪電知道剝削階級的分了——中也有對我們共產黨、對我們革命作出過很大貢獻的人呀。我們應當實事求是,不能太不人道。就說陳月盤,他在剛解放時就申明自己曾為共產黨做過有益的事,那時我是生產大隊長,對他自己說的事作過調査,問過上年紀的人,也當麵詢問過當年與陳月盤一起從事敵後鬥爭工作的縣委某領導同誌,得到的結論是,陳月盤確實在解放前為革命作過很大貢獻。在大躍進時期,我們全縣動員大戰太湖流域的望虞河水利工程,他當時已年過半西,卻跟著我們年輕小夥子一起挑燈夜戰,還為提高工效提出了不少合理化建議。就因為我是生產大隊長,曾在社員大會上多次表揚過這麼個老地主。四清運動和文革運動中,有人就說我為剝削階級唱讚歌,不分階級陣線就把我打倒批臭。再後麵的事你自己也經曆了。總之世道對有些人太不公平

父親一生剛烈自信,但自被造反派們打倒後,就再也沒有了這種秉性,變得對什麼事都沒有了信心。然而最令我震驚的是我自己後來遇到諸多不幸的命運竟然會與老地主陳月盤連在一起!如果不是父親這一說,我恐怕這一輩子都不知其緣故呢。

陳月盤自然不清楚在這個世界上,竟然會有很多與他奄不相幹的人的命運跟他的沉浮有關。

爸,我很想見見老地主。我剛說完,又自覺再稱謂陳月盤為老地主似乎不太合適了。因為早在八十年代初,黨的決定就已經取消了階級成分,地富反壞右便永遠成了曆史。於是我問父親:現在你們叫陳月盤都怎麼個叫法呀?

還是叫老地主唄。父親解釋說,陳月盤這個老頭子很開朗,他自己說過去別人叫他老地主心裏就有氣,現在如果別人叫他大名反而覺得不舒服。他說當了一輩子老地主,如今別人不再叫他老地主,心裏就有一種失落感。因為現在改革開放後,在農村真正當地主的人都是些先富起來的人,他陳月盤說我戴地主高帽子時窮得飯都吃不飽,而今那些富得流油的人卻輕輕鬆鬆不費一點皮肉之苦就要把老地主的帽子拿過去,我心裏不平衡。你說他這個人……唉,也隻有他才能經得起如此折騰。父親的話裏隱含著幾分敬佩之情。

一定是個性格獨特的樂觀主義者。我決意找到陳月盤,以了結我的一樁心願。沒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父親卻把陳月盤接到了我家來。

作家,哈哈哈,想不到快七十多年過去了,我又同作家打起交道來了!一個穿著老棉襖、雖然手持拐棍但身子骨依然十分硬朗的老人穩穩地走過來與我握手。

呀,小何同誌,我早聽說你在北京當作家,了不起。我一生夢想當個大作家,可就是命運不佳,偏偏當了個真正的作家在家做活的人,哈哈哈……這是我第一次與老地主對話,而且令我驚歎不已的是老地主竟然如此幽畎開朗!

他旁若無人隻管自己說著:我們這——帶的人,隻知道我是個地主,或者隻知道我是個為共產黨幹革命的地主。其實大家都不知道我在二三十年代還是江南一帶頗有名氣的文人墨客哩!不信你們可以翮

子就是我陳某人的筆名呀!他們都不知道呀,小何。老人撫摸著銀色的山羊胡須,很是得意地指著站在我身邊的父親,連聲對我說:你爸他們都不知道,都不知道的。

左聯,你小何同誌肯定知道左聯吧?那時我在上海用筆名寫文章攻擊蔣介石國民黨後,上海左聯的同誌幾次找我談話讓我加人左聯,後來要不是常熟一帶的抗日救亡運動急著要我到鄉下來進行地下工作,我肯定也是左聯的一分子了。那樣的話,小何你們的中國作家協會是不是也可以吸收我為中國作協會員了?唉,時間過得真快喲,不知現在作家隊伍中還有沒有當年左聯的同誌……老人抬起一雙眼皮耷拉但仍有幾分光澤的眼睛看著我,期待著一個久遠的回答。

有,但已經極少極少了。我這樣回答老人,其實我根本不知道現在我們中國作協到底還有沒有當年左聯的老同誌了。

這回是我主動站起身捶過他的手一一我知道我攔過的是一雙文壇前輩也是位曾經為中國革命作出過特殊貢獻的世紀老人的手。

我想知道您的一切,並且能早一日把它寫進我的作品之中……我懷著敬仰之情看著他。有價值嗎?我僅僅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了,而且還是個老地主呀!他的眼裏半信半疑,隨即是幾分期待。

我堅定地朝他點點頭,肯定地回答他:我要為走過二十世紀的普通人立傳,您老是最合適的一位……

他激動地站起那具比我整整年長半個多世紀的身軀,顫抖著雙唇,說:那我就把——切都告訴你……

老人一張口就告訴了我一個讓我吃驚的秘密:共產黨在江南抗戰時,如果沒有了我,可能就沒有了後來那出曾經轟動一時的革命樣板戲沙家浜。

這是怎麼回事?我著實吃了一大驚,因為幾乎像我一樣三四十歲以上年齡的人都太熟悉沙家浜這出戲了。就是在今天,每當有人問我是哪裏人氏時,我都會自豪而又簡單地說一句沙家浜就是我的家。這是一句戲中的台詞,但它確實清楚簡明地吿訴我的友人我是哪一方人氏。沙家浜幾乎是共產黨人在江南革命抗日戰爭的寫照,它作為曆史的真實再現,早已深深紮根在中國人的心目中。然而一名老地主怎麼可能與這樣一出具有代表意義的革命曆史戲連在一起呢?

陳月盤淡淡一笑,弄了弄那撮花白的山羊胡須,說:這得從我祖上說起。從老人的口中我才知道了陳家的地主來曆。早在乾隆年間,陳家在江南的第一代人就在常熟東鄉一帶靠勤勞致富成了當地的富裕人家。到第二代時,便成了小地主。第三、第四代時已經是相當富裕的大地主了。僅他們陳家的土地,就占了當地土地總數的百分之八十左右。陳月盤的曾祖父陳若漁是陳氏家族在江南常熟東鄉的第五代,也是陳氏家族中最勤勞、聰明的一位,所以到他這一代,就財產而言,是頂峰階段。陳月盤告訴我,中國的早期地主階級許多人在沒有成為剝削階級時,或者即使成了剝削階級後的相當一段時期裏,大都是些很勤儉勤勞的佃農,相反有不少窮漢之所以窮得連飯都吃不上,就是因為他們根本不如那些剝削階級會勤儉持家。這種現象即使到了解放前後也還不算少。陳月盤的阿太曾祖父在當時便是當地有權勢的人了,但因為幾代人都靠種田起家的,祖上沒有官位,到了陳阿太那一代也是一介平民。那時有錢人家死了後都要建大墳、樹石碑圓寂。為了升天能得福造化,陳月盤的曾祖父就出錢托好友——上海俞平伯的父親俞翰林從朝中買了個官。俞翰林做過曾國藩的秘書,這事自然很容易辦成。後來阿太陳若漁死後真

的入穴了有石碑的大墳。當然這一形式對陳家來說,更重要的是從此象征著不僅家有萬畝良田,還有了一冠紅頂官帽。陳若漁有個女兒嫁給了鄰近的支塘鄉的一個名醫,這位名閣的小兒子就是後來成7中國原子彈、氫彈和中子彈研製的主要功勳人物、我國傑出的物理學家王塗昌先生。陳月盤比王淦禺大一歲,但輩分卻小了一輩,因為王淦昌的母親與陳月盤的祖父是親兄妹。1997年我在北京見到中國核武器之父王淦昌時,說起了陳月盤的事,這位科學大師還清楚地記得外婆家有位與自己年齡相仿的陳才子茅真陳家到陳月盤的祖父那一代開始便走了下坡路。不過陳老爺子雖然抽大煙,但卻喜歡讀上海的申報一類的思想進步的報紙。由於受家庭影響,陳月盤小時候養成了愛看書的習慣。有一次他看到一本白居易的詩書,那裏麵田園式的詩情意境太讓幼年的陳月盤著迷。陳月盤自己說,他後來一輩子沒有離開農村,就是因為受了白居易詩中那種刻骨銘心的意境的影響。正可謂一日人詩意,終身不改當詩聖。

陳月盤的父親也是位思想進步的地主。他送兒子上學卻不讓他讀四書五經,而是選學國文的學校。陳月盤讀了七年國文後考上了太倉師範。母親一聽每年要花400塊大洋學費,就不同意兒子再上學了。可兒子說啥也要去上學。也巧,陳月盤初出遠門念書不足半年因吃生栗子鬧了一場大病,母親借機說你就別上學了。兒子一聽哪肯!後來他考上了南京的江蘇省立師範,這是所公立學校,不要學費,於是家人就不再反對他上學了。五年大學生涯,陳月盤見到了大世麵。畢業後他回到家鄉常熟何市鄉當了一名鄉村小學的代理校長。可第二年北伐戰爭就爆發了,受新潮思想的影響,陳月盤從此開始了他那二十多年轟轟烈烈的革命生涯。他借上新華藝大之名,離開家鄉,先到蘇州,後到當時的國民政府首都南京。他在南京的公開身份是新街口小學教書匠。這日後的五年多時間裏,陳月盤作為一名具有鮮明鬥爭立場的革命知識分子,用阿跡子這個筆名,與國民黨反動政府展開了無情的鬥爭,並曾風流一時。他公開罵蔣介石是你趕走了野貓,你還要吃我一類的民族敗類。特務分子對這位阿跡子警惕起來,到處想追捕他。無奈,陳月盤逃回了鄉下的老家。此時恰逢老父親去世,他便挑起了陳家的重擔,當起了地主豪紳……

不久,抗日戰爭爆發。江南大地淪為小日本的天地。充滿愛國熱情的陳月盤不甘當亡國奴,他利用其特殊身份,積極組織民眾起來進行抗日鬥爭。後來新四軍著名將領葉飛同誌帶領部隊來到了蘇南一帶開展抗日遊擊戰爭,並成立了著名的江南抗日遊擊縱隊。陳月盤是當地有勢力的頭麵人物,又是思想進步的愛國者,葉飛自然先找到了他。

陳先生,我們是一家人,應該攜起手跟小鬼子幹!葉飛第一次見到文質彬彬的陳月盤時,就高興地擁抱起這位江南才子加財主的陳月盤,顯得異常興奮。那時葉飛才26歲,又對當地情況不熟悉,於是把陳月盤當做十分可靠而親密的戰友看待,地方上和場麵上的事,少不了交陳月盤去辦。當時武裝鬥爭的條件十分艱苦,有許多困難是部隊上無法克服得廠的。江抗縱隊的經費便是一大難題,而葉飛的部隊初來乍到,誰都不認他們。

這是500塊大洋,你們先用著。一日,葉飛正在愁眉不展時,陳月盤將自己家的存貨送到了部隊上。

老陳同誌。葉飛激動得不知說什麼好。而他的一聲同誌使陳月盤這位地主出身的革命分子從此把自己的那頼火熱之心也交了出去。

白色恐怖下的蘇南一帶,革命武裝鬥爭十分艱難,常常要爾生命危險。許多膽小的人幾次下來就再不敢投身革命了。而作為當地有名的財主陳月盤則一如既往地參加了江抗的革命鬥爭。正當敵我勢力不相上下之時,葉飛率領的江抗部隊奉命轉移到了江北。陳月盤本來是要隨部隊北上的,可就在此時,新四軍的一批傷病員從前線秘密轉移到了常熟的陽澄湖來了。老陳,你是最合適給新四軍傷病員提供幫助的人士,革命需要你留在江南。葉飛深情地揉住陳月盤的手,帶著無限期望之情。

就這樣,陳月盤告別了親愛的戰友,繼續留在常熟地帶。於是也就有了後來的沙家浜這一出戲。

於是也有了沙家浜這出名戲的很多不完整的地方——一切皆因為陳月盤是個老地主的緣故。

這兒有必要向年輕的朋友交待一下沙家浜這出戲的一些背景:此戲取材於當時發生在常熟一帶一隊在當地養病的新四軍傷病員的一段真實故事。

話說1939年5月,正值抗日戰爭進人特殊年份,我新四軍在黨中央指揮下,東進江南,橫渡千裏碧波蕩漾的陽癢湖,幾百條大木船在明澈如鏡的湖麵上飛速行駛,在軍號聲的伴隨下,浪花飛濺,氣勢磅礴,浩浩蕩蕩。葉飛領導的江南抗日義勇軍,像是新四軍的一把匕首直插日本侵略者的心髒。東進!東進!戰士們離唱鬥敵戰歌,威震江南大地。當年9月,葉飛的部隊奉命西撤,在常熟境內的陽澄湖橫涇後來改為沙家浜鄉一帶的村莊留下了一個後方醫院

和一百多名新四軍傷病員。盤踞在陽澄湖裏的當地土匪頭子胡肇漢即沙家浜戲中的草包司令胡傳魁,投靠了國民黨忠義救國軍,句日寇勾結,多次襲擊新四軍後方醫院,沙家浜地區的軍民麵結起來,奮勇抗敵,於是就有了後來崔左夫寫的紀實文學作品血染的姓名三十六個新四軍傷病員鬥爭紀實,於是後來就有了上海人民滬劇團在1958年根據崔左夫作品改編成的滬劇蘆蕩火種,於是就有了後來由江青親自抓的、由著名老作家汪曾棋根據蘆蕩火種改編成的京劇串:命樣板戲沙家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