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人都說,這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二寶和未婚妻張迪臘月二十八日晚才回到家裏,一進門,一股蒸餛飩的香味撲鼻而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高興地說:“到家了!我回到家了!”
阿蛋正在窯門前拉風箱,火舌呼呼地從爐膛裏噴出來,蒸籠內的熱氣關不住地往外溢。他回頭看見二寶,大聲叫著跑進屋:“二爸回來了!二爸回來了!”
屋子內的人又驚又喜,都不自覺地停了手中的活兒,葉子邊用圍裙擦手邊往出走,二寶和張迪就進了屋。
二寶叫了句媽,見屋子內很多人,一一地叫著。葉子說:“你這些嬸嬸、姨姨為你的事忙了好多天,快讓你愛人認認,叫一聲行個禮。”
—寶看看張迪,張迪羞紅了臉,低頭不語。
秀梅在炕上揉麵,說:“娃到咱家連口水都沒喝,叫什麼!二寶,快把媳婦領西屋裏去歇著,你媽把新屋都燒暖和了。”
“嗯……嗯……”二寶搓著手說,“那就讓張迪先給大家行個禮,改日再一一相認吧。”轉臉說,“張迪,這些都是鄉裏鄉親,謝謝大家吧!”張迪操著南方口音說:“謝謝阿姨嬸嬸們!”鞠了個躬。坐在炕上捏餛飩的李嫂碰了下坐在炕沿上的鳳竹小聲說:“到外邊先給火上點煤,小心火滅了。”鳳竹很快上完煤又回來捏餛飩。
二寶取出一袋糖給葉子說:“媽,你把這袋糖散給大家吃吧!”雲芝搶過話說:“那可不行,糖要新媳婦散,就箅我們提前吃了你們喜糖!”
於是張迪一一給大家散了糖,隨二寶過西窯屋去了。葉子忙提了熱水瓶給送過去。大家你一言他一語議論開了——
雲芝說:“南方人就是細色,嫩皮細肉,水靈靈真似能掐出水來。”李嫂說:“我咋看二寶媳婦有點像梁燕!”
“對!”鳳竹說,“就是像,那兩隻大眼睛忽啦忽啦會說話似的。”
“還有那張帶笑的臉,”吳雲說,“酒窩動不動就顯出來了。”秀梅說:“咱燕燕哪能比人家,黑皮老糙的!”
“怎麼黑皮老糙?”李嫂說,“我看咱燕燕水色也不錯,身體比她壯實。”葉子進來了,雲芝打趣說:“葉子嫂,是你給媳婦倒水還是媳婦給你倒水?”
“閑話!”葉子說,“快下籠,看阿蛋把鍋燒幹了!”說著,拿了簸箕、竹篩往外走。
這時大家才注意到外邊,阿蛋仰頭閉目雙手使勁“吧嗒吧嗒”拉風箱。雲芝跑出來說:“好阿蛋,你二爸給你引回個新二媽把你興蹦了?快熟了還鼓那大勁幹啥?停!停!”
阿蛋停下,用小手抹了把汗,臉上便留下花裏胡哨的黑印子。籠蓋揭開了,騰騰地冒著熱氣,葉子忍著燙卸餛飩,邊卸邊嘶嚕哈拉吹氣。雲芝用簸箕簸。阿蛋從篩子內抓了把餛飩塞滿嘴,再抓了兩把“咚咚咚”跑到西窯屋,擎著手,嘴裏哼哼著讓二寶和張迪吃。
二寶接著吃了兩個,邊嚼邊說:“真香!真香!我好多年都沒吃到家鄉的餛飩了。”
張迪笑著接了卻放在那兒不吃。二寶說:“吃嘛!在深圳你能吃到這樣香的蒸食嗎?白蘿卜餡兒,花椒麵兒……”
“是吃不到的,它也許很香,”張迪說,“如果我沒有看到它的製作過程或許會嚐一個的,可看見那些捏餛飩的黑手糙皮,有的邊抹鼻涕邊杆麵;那個胖子從外邊添煤回來不洗手又捏。屋子內煙霧騰騰,塵土飛揚。那作坊作出的吃食能幹淨嗎?還有你這小侄子,”她點著阿蛋的小臉蛋,“黑手花花臉,實在髒得可愛!”
阿蛋聽不懂她的話,問:“二爸,二媽說什麼呀?”二寶說:“她說咱這兒不好,你說呢?”
“好!”阿蛋憋紅了臉,“我媽說,山肯水秀,空氣新鮮,人老誠厚道。不似城裏人彎彎毛、黃臉瓢,和我爸一路子貨!”說著“咚咚咚”跑出去了,引得二寶和張迪“嘿嘿嘿”笑起來。
外邊傳來葉子的吆喝:“壞阿蛋,貴賤別抓的吃了,這是為你二爸結婚那天用的。”
二寶對張迪小聲說:“張迪,我求求你,貴賤別說我家肮髒,人鄉隨俗,我在這兒長了二十多歲,也沒髒下什麼病。”
張迪點點頭說:“為了愛情我可以忍耐幾天,一過完事咱馬上就走喲!”
十點多鍾,幫忙的人都走了,葉子鬆了口氣,倒了杯水坐在炕沿上喝,心想,這就叫萬事齊備隻欠東風。明天就是月盡除夕,難得有今年這樣全家團圓,過了初一再過四天就是給娃辦喜事的日子,到了那一天,家內人來人往,熙熙攘攘,鞭炮劈裏啪啦……她想得心花怒放,坐臥不安,起身去問二寶:“你們想吃什麼?讓媽做!”
二寶說:“不急,媽,等哥回來一起吃。”葉子於是又去掃院子。
大寶和引弟回來了,一進門見媽還在那兒忙活,引弟忙說:媽,我們年終事多,讓你一個人辛苦了,快歇著吧,這點活讓我們幹。”
葉子說:“媽這把老骨頭閑不住,你們快去西窯屋,二寶和媳婦回來了,阿蛋也在那兒。”
二寶聽見說話聲迎出來說:“哥、嫂,忙得很哪?快進屋!”
大寶、引弟進屋。張迪正給阿蛋洗手冼臉,忙叫哥、嫂。
引弟說:“阿蛋一天把他弄得和豬仔一樣,怎麼一回來就給你二媽添煩!”
張迪邊給阿蛋擦臉邊說:“我就喜歡我這小侄兒,你看,”她指著堰墒上的一把餛飩說,“我一回來阿蛋就抓一把銀飩給我吃。”弓I弟說:“那黑手把餛飩都弄髒了,也好意思。”張迪細觀大寶、引弟,大寶穿身皮夾克,戴頂小氈帽和一雙真羊皮手套。引弟穿件藍呢大衣,腰身細長窈窕,圍條白真絲絨圍巾,戴頂黃絨線有頂織帽。心想,鄉裏還真有城裏樣人。她聽二寶說過,大寶這幾年搞生意發了財,消滅城鄉差別還真指日可待,這鄉下人還真是小看不得。
二寶打開大提包取出一袋糖打開說:“哥、嫂,先吃糖!我一會兒再把這‘些給媽提過去。”
阿蛋伸手抓了一把糖跑出去了。
葉子正貓腰掃地,阿蛋把一顆糖塞到她口裏,貼著耳朵小聲說:“奶奶,我二爸買了一大包好東西,一會兒就給你拿過來了。”葉子親了阿蛋一下,說:“乖!阿蛋真是孝子。”
說了一陣閑話,大寶說:“引弟,弟弟、弟媳回來可能還沒吃飯,東西齊備,你給咱炒幾個菜,咱全家今晚好好吃一頓團圓飯。”
“行!”引弟說著就往出走。
張迪忙說:“讓我也幫忙幹!”
“那好啊!”大寶說,“今晚是南北大菜慶團圓!”
引弟、張迪去夥房了,大寶對二寶說:“咱去媽屋裏商量大事情。”說著二人向媽屋走去。
到院子內見葉子還在掃,大寶奪了媽的掃帚說:“媽,你怎麼就閑不住!娃們都回來了還要你幹,快回!”
二寶忙扶了媽往回走,一邊拍打著媽身上的塵土。大寶說:“媽,你洗把臉換件幹淨衣服,那兩個做菜去了,咱今晚吃頓團圓飯。”
葉子說:“換什麼!後天就是大年初一再穿新衣吧!”二寶忙拉開大提包說:“媽,我給你買了套新衣服你看合身不?”葉子說:“別急!讓媽先洗一下,簡直髒得不像人了。”兄弟倆幫媽穿上新衣^南極棉深藍內衣,純棉麻尼外罩,香色毛線圓帽。如此一打扮,乍看葉子年輕了許多。兄弟倆高興的圍著媽看,拽襟撫肩,讚不絕口。
阿蛋一下撲到葉子懷內嚷:“奶奶好漂亮!奶奶好漂亮!”葉子說:“別拽拉、抹啦,脫下來媽過年再穿!”說著就要脫衣服。大寶擋住說:“媽你就穿著吧,我也給你買了身新衣服,還有一件價值500元的皮襖。你就天天穿新衣吧,再別拾掇舊的穿了。”
“啊呀!買那貴的衣服幹啥呀!”葉子說,“你媽的命也不知值那件衣服不?”
大寶說:“媽,再不用那麼自卑,在別人眼裏你也許微不足道,可在兒子眼裏,你偉大無比!”
葉子覺得心裏熱乎乎的,她話雖那麼說,心裏卻著實幸福,她的大寶二寶成丁成漢了,她的苦日子熬到頭了,她的汗沒白流,她的罪沒白受。想著想著,不由得就湧了兩眶淚。
二寶繼續往出拿東西:媽,這是給爸的一身衣服;哥,這是給阿蛋的;還給你和嫂一人買了件T恤衫,也不知合身不……”
“放下!放下!”大寶說,“那些讓兩個女人交代去,咱商量大事,你打箅喜事咋辦?”
二寶說:“哥,我回來也看見了,你把一切都準備好了,我拿回來些錢給你五千元,你就安排吧。”
“我不是說錢,我是說張迪從哪兒坐轎?咱這兒鄉俗一過喜事是用大紅轎把新媳婦從娘家抬過來,現在不興坐轎也講究坐小汽車。”二寶說:“沒條件咱就不搞那俗套了。”
“條件不是沒有,”大寶說,“我和畢虎商量了,那天就讓張迪在工場那兒盤頭梳妝,再裝扮個彩車,熱熱鬧鬧迎親。哥結婚時無聲無息,忍氣吞聲,弟弟你遇上了好日子,哥一定要把事過大過好,揚揚家威!”
葉子說:這事你還得給你爸說好,免得他到時候胡攪和。”提起盼人窮,又晴轉多雲。三個人都沉下了臉。二寶說:“媽,我爸咋去了,怎麼還沒回來?”
“打麻將去了唄,”葉子說,“整天泡在老郭家打麻將,輸了就向我要錢,把你哥給我的兩錢全抖擻去了。唉!罪孽呀!”
二寶說:“媽,哥不要這錢,那你就全收著吧,你想怎麼花就怎麼花。”
“不要全給我,”葉子說,“錢到我手裏是禍害,你爸瞧著我手裏有錢,那我就沒安寧日子過,要給就給我一千元,初一新媳婦叫媽,我要給人家開口錢。”
二寶取出一千元給媽。
大寶順便也掏出錢說:“媽,我再給你一千元,你想買啥就買啥,想給誰就給誰,再別摳摳掐掐的。”
吃畢飯,大寶、引弟帶著阿蛋回工場去了。葉子又把二寶叫到屋裏悄悄說:“二寶,你哥和你爸慪氣不給你爸錢,你給你爸點嗬!別讓新媳婦叫他時沒錢給丟人現眼的。”
“對!媽。”二寶給媽請了安就回屋睡了。坐了兩天兩夜的車他確實累了。
盼人窮夜裏兩點才回來。這些賭鬼,借著春節放假沒黑沒明的賭,盼人窮要不是輸光了錢還不停呢!他一回來葉子就不得安生,他“啪”拉亮電燈,火聲說:“吃啥?把人餓死了。”
葉子穿衣起床,給盼人窮切肉溫酒,還熱了兩盤炒菜。盼人窮吃著,她悄悄來到二寶窗下叫:“二寶!二寶!你爸回來了。”
二寶伸了個懶腰穿衣起床,他雖然很疲乏但不想使媽失望,媽一生膽小怕亊,總希望家和萬事興!”
二寶進屋叫爸,盼人窮說:在外好吧?”
二寶說:“好著哩!爸,你要注意身休,打牌不要熬夜時間太長。”
“這我知道,”盼人窮說,“你媳婦也回來了?”
“回來了,她明天再來見你,”說著,從身上掏出錢說,“爸,這一千元給你。”
盼人窮接了錢說:“你舉行婚禮的事準備怎麼辦?”
二寶說:“我哥說他安排好了。”
沉默了一會兒,盼人窮煞著臉說:“嗯!你去吧!”
―寶回屋睡下,心裏忐忑不安,翻來覆去難以成眠,張迪打著輕鼾睡得正香。年關的夜,祥和而又按捺不住,誰家的鼓風機還在“嗡嗡”地響著。峰河已不似夏天那麼喧嘩,悄悄地把那低吟傳過來。遠山傳來幾聲長長的鳥啼……
久違了山鄉的寧靜的夜啊!
人在成功和幸福的時刻,總不免要回想過去。他和梁燕在河邊談天說地的夜晚,他把未來想象的燦爛輝煌,可當他幾乎輟學的當兒,天空是那麼陰霾,好像整個世界都暗無天日。那克服重重困難“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曰子,使他把自己的命運與一個人緊緊聯係在一起。他想起了梁燕。她聽到我結婚的消息為什麼一言不發地就撂了電話?她怎麼也不回來參加我的婚禮呢?
和在外邊時一樣,晚上一覺醒來,總會瞪著眼想這個家^他蹴在一個角落內,深深地鑽在書本裏,是一聲慈愛的呼喚抑或是一聲嚴厲的斷喝將他驚醒,他想念這個家又害怕回家……
盼人窮吃飽喝足,打了個飽嗝和衣躺下,牌場的情景立即浮現腦際,老郭、寶來、還有婊子雲芝、鳳竹把他趕下牌桌,好一頓諷刺奚落。媽的,人沒錢、沒權就如落架的鳳凰!媽的,你老郭、寶來還不是憑領國家一點退休金,那時老子要是去礦上當工人,不當了你的領導才怪呢!再說,你有娃考上大學了嗎?我有了娃給我這一千元,明天不打個滿堂紅才怪呢!想著想著就進人了甜蜜的夢鄉。
他隻睡了一小會兒天就麻麻亮了,於是翻身起床,臉也沒洗就趿著鞋去牌場了。
牌場的人果然通宵未散,老郭見盼人窮又來了,說:“吳隊長輸幹了睡不著覺啊!”
雲芝冋頭一看,笑著說:“大哥準有錢了,掙錢的兒子回來了還能不給他爸幾千元!”
盼人窮把大笨的肩膀拍拍說:讓位讓位,你小孩子能打了什麼!”盼人窮這一上去又是一個夜以繼日,通宵達旦,開始嬴了幾把興高采烈,得意忘形,接著就連戰連敗,氣急敗壞,眼紅了,賭氣了,除夕的餃子也不回家吃了,讓老郭老婆給他買了兩包幹吃麵,邊打牌邊吃。
除夕夜,香風陣陣,笑語歡聲從千家萬戶飄出來,中央電視台的“春節晚會”吸引著億萬電視觀眾,葉子、大寶、二寶、引弟、張迪、阿蛋坐在電視機前看電視,阿蛋高興得手舞足蹈,從這個懷內換到那個懷內。葉子抱著阿蛋說:“你大了幹什麼?”阿蛋說:“上大學!”
大寶故意說:“不讓你上大學,讓你趕牛耕田!”
“我不!”阿蛋搶白,“我要上大學,娶個像我二媽一樣的洋媳婦。”逗得一家人哈哈大笑。
回到新房裏,張迪說:“寶民,我很快樂!這是個歡樂溫馨的家。”二寶也很興奮,說:我說過嘛,我愛我家!”
“隻是回來兩天了還沒見著你老爸。”
二寶有點愧疚,“人老了也和小孩子一樣,貪玩!大年初一他一定回家的。”
新年的鍾聲敲響了,幾乎在同時,四麵八方都響起了“劈裏啪啦”的爆竹聲。新年的腳步也踏進了牌場。老郭說“停停停!咱能連著打二年牌?”
盼人窮走出牌場,月落烏啼星滿天,寒風颼颼吹,渾身突突顫。錢又輸得精光,寒冷裹著沮喪的心情,真是人氣不打一處來。走過金金家門口時,他放慢了腳步,門縫內透出燈光,他想金金一定又在熬壽了,以前的除夕夜他都是在金金家過的……
那隻大黑狗臥在門道內,見他駐足觀看,警覺地舉頭豎耳瞅他,他走過去了,它又把嘴塞到腿窩裏。
他舉棋不定地在外邊轉悠著,心想,這邊他親手建設的家就這樣讓二杆子狗蛋輕而易舉霸占了,他連進門的權利都沒有了。這不是唱了一回“霸王別姬”嗎?幸虧他還有退路。可是退路又若何?親生兒子全沒把他放在眼 內,弟弟結婚哥哥張落,你這父親簡直成了聾子的耳朵一一擺設。我可沒說盼人窮呀盼人窮,你這號稱上龍大隊乃至峰源公社的大歪人,真是呂布被捆上了白門樓^威風掃地了。他似乎已經看見了二寶過喜事那天眾人投來的譏諷的目光和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他想他就這樣看著二寶過了喜事,他將徹底威風掃地了。他愈想愈覺得臉燒心躁,憤怒難當。我不借此機會把威風拾回來日後將如何做人?他跺著腳在心裏罵,葉子!葉子!你別以為你的兩個孩子長大了就想翻過我的手,等著瞧吧,你仍然得乖乖伏在我的腳下聽我指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