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7 荷風四麵
一個鐵環在浮塵的路上滾動,少年手持鐵鉤跟在身後忘情地跑著。鐵環一意孤行,我行我素。如果是在雪地裏跑步,它會滾出一條“雪路”來。
少年踏起一腳一腳淡黃的微塵,他的燈芯絨褲管上沾滿了“蒼耳”,它們是他穿過草叢留下的證據。“蒼耳”是一種野生沙棘,在童年的故土隨處可見。狀如虱子,長有尖刻的倒刺,這些刺有極強的黏附能力,很容易掛在人的衣服和動物的皮毛之上。古人告訴少年,這些倒刺總會掛在狐狸和狼的皮毛之上,或許還有狽。狼狽為奸多好玩,準確的表達應是“狐狸、狼、狽、蒼耳合眾為奸”,任其浪跡山林或天涯,有一天從其皮毛之上脫落,新生開始。如今,狐狸狼狽躲進了小說,隻有天真的少年毫無顧忌地穿行在沙棘之間。
“蒼耳”是一場蓄謀已久的陰謀,它們孕育了一整個夏天或秋天的力量,生長就是一種力量的積蓄。我覺得它們倒像是一群如芒刺客,隻不過並不為謀財害命,它們謀的是自己的“命”,種子得以傳播。蒼耳也是性善的,一千多年前,它們為了一個皇帝,放棄了它們的唯一的武器——倒刺。沙棘無棘,還是它嗎?那個皇帝的衣帶在荊棘叢中飄飄,如在紫雲英中那般飛快,毫無阻力。沙荊棘在風裏含笑,嘴角有血,後來這個皇帝創造了最大的民族“漢族”。這當然是個傳說,讓我充滿了好奇。
鐵環滾了一段時間後變得有氣無力,倒在了小徑邊一株枯黃的蒼耳邊上。少年跑到它的旁邊,雙手撐住自己的膝蓋,喘著粗氣。他看見滿褲腿的“蒼耳”,伸手去拍,怎麼也拍不落,隻有一隻一隻地摘下,摘得他心裏有點點嫉妒,嫉妒那個落魄中的皇帝了,憑什麼啊?嫉妒一個一千多年前的人是有趣的,而且有利於社會公德。這樣誰也不會說他心胸狹窄,即使心胸狹窄也不會傷害到誰。唯一的不好是,孩子可能會變得孤獨起來,孤獨是一種享受。現世的人們總是在互相嫉妒,古代也有嫉妒,現代也有嫉妒,同行互相嫉妒,不同行的也相互嫉妒,文人相輕,不是文人的也相輕,爾虞我詐,你爭我鬥,同室操戈,曆史都快被他們嫉妒成一鍋醬了。
一顆蒼耳落入紅塵,長出一株碧綠。它從何處而來,少年無從知曉,它或許也忘卻了來路。它的出路是求活——逃離它的母體,散落江湖。江湖是地理上的概念,它的求活就是地理上的逃脫,一如背井離鄉是可以造就精神的。精神往往又需要從地理的逃脫開始,萍鄉才子劉風誥十八歲中舉人,一直在故鄉徘徊,三十歲那年赴京殿試,一舉成名,乾隆破格授之為“侍讀學士”,三十而立,他初成大器。才子的宿命一如蒼耳,逃脫本土的小,求精神之大,求精神之活。
或許少年也是一粒蒼耳,十七歲離開故鄉,確實是求活,隻是去了不是海邊的邊,海在他的鼻尖,如一灣淺水。有前麵的劉鳳誥,他不敢自比是才子,所以一直碌碌無為。有為的一次倒是記得清楚,他滾著鐵環上學,鐵環一次也沒倒過,即使遇見了石頭和淺溝。老師還沒來,他得意洋洋地在教室裏徜徉,在課桌的行距之間,從一組滾到了四組。早讀的同學們都扔下了課本,看著他表演,他更加得意了。忽然,一片寂靜。抬頭,班主任雙手叉著腰瞪著他,鐵環被沒收,它是教室的禁物。少年落落寡歡,揮淚送馬謖。回家後,看見一隻紅漆木水桶,上箍有一隻鐵環,他熱血沸騰,取下,木桶支離破碎。父親看見,喝了一聲,一個耳光打了過來。
“滾鐵環”是少年的遊戲之一,一群的少年,一群的鐵環,在路上追風,他們在比著賽。身邊的草叢中,蒼耳落盡鉛華,露出淡淡的藥味。少年在秋末冬初的時候,總會害上大病一場。母親帶他去看病,老中醫替他把脈,口中念念有詞:“肺上虛火,肝上虛火,脾有虛火……”身體內一團的火,惹火燒身,虛無的火,人類一病至今。他卻渾身發冷,精神恍惚,如醉了的李白或是白居易,隻是他吟不出詩來。老中醫在處方上寫下:熟地、百合、浙貝、蒼耳……少年記得最清楚的是蒼耳,想,什麼時候一定要寫一篇文章給它的青春。隻是他不知此蒼耳為何物,它曾經讓他心生嫉妒,一個生活中早已遇見多年的風物,為何彼此如此陌生?一個相識多年的人為何如此陌生?婚姻與友情的尷尬,人生的尷尬。尷尬無情,無情是無知,或許我們從未真正彼此相識。少年抓一把蒼耳扔進女生的頭發裏,跑了,女孩哭了,一個學期也不願意和他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