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走活路(3 / 3)

張貴生是張茂發的女婿,張貴生選村主任時,張姓村民的選票大多投給他,此刻他卻為他們所惱怒,因為盜竊石旗杆的王進步是張貴生的近親,王進步能夠在阪達村包塘掙錢,主要靠張貴生庇護。村民追及張貴生本姓王,說他雖然入贅改姓,心裏還向著老家達西村姓王的。石旗杆是張姓祖先留下的物品,王進步敢對它下手,讓張姓村民極為痛恨。村民聽說這個人偷石旗杆,除了想賣錢,也還有其他意思。王進步曾經幫張貴生找高人指點,問張貴生怎麼才能在阪達村出頭?高人說張貴生在阪達隻會受氣,搬開壓住他的大石頭,他才能出氣喚頭聲。王進步斷定張貴生是被張家祖厝那兩支石旗杆鎮住了,因為他本不姓張。所以王進步偷石頭也是為了幫張貴生奪占阪達村張姓人的基業。

於是又牽扯到阪達村曆史上的湯張之變。據說阪達村本是姓湯的開基,張姓流浪漢被湯姓人收容,後來人贅湯家,漸漸才反客為主。現在眼見反過來,輪到別人用當年的辦法對付姓張的,等張貴生羽毛豐滿,肯定要改回去姓王,反客為主。

類似說法似是而非,卻很情緒化,許多村民特別是張姓村民對張貴生的意見持續上升。有的村民要求把張貴生抓起來,審查他是否夥同王進步一起盜竊石旗杆,也許還是他指使王進步幹的?有的則要求追究張貴生挪用公款,判他幾年。還有一些村民開始醞釀,要求依照法律規定,召開村民代表大會罷免張貴生。

張貴生急得團團轉,跑到鄉裏找羅書記求助。羅炳泉把門關緊,兩人在辦公室裏密談了一個多鍾頭,由羅教授加強指導,密授機宜。談畢出門,張貴生走路顛三倒四,人整個兒蔫了。

他把老夥子留下的位於鄉集的張氏飼料兩間門麵賣給了一個經營同行,所得錢款先交到村財賬上,隨即發給村裏的母豬養殖戶。而後他到派出所,舉報盜竊石旗杆的王進步另有罪行。原來當年普渡夜張麗娟被傷害與王進步有關,是他手下一個外省來的雇工幹的。事發幾年後,案犯早已不知去向,有一次喝酒,王進步在無意中向張貴生泄露此事,說當時張富全貪心,放出風聲要王進步加倍交承包錢,他很惱怒。另外他也看不過張貴生被張富全壓製,所以授意收拾張富全的老婆。

張貴生主動墊款並檢舉王進步,雖然不能全部撇清關係,也屬有立功表現,事後未受法律追究。出了這些事情,為眾多村民惱怒,他在村裏已經幹不下去了。他給村委會和鄉裏各寫了一張報告,請求允許他辭去村主任職務。鄉裏研究決定把他聘到鄉政府經濟辦協助工作,管農機這一塊事情。他讀過農機中專,在農機站做過幾年臨時人員,業務還熟。

上述事項,均出自羅教授學習體會,由羅教授設計並導演。羅教授主張立足現實,沿著正確方向前進,根據實際情況,這麼做可能是最佳方案。起初張貴生不接受,這人很纏綿,不知利害,既想保住自家的錢,又想保住村主任位置。他強調自己雖然違反財經製度,畢竟沒有貪汙,貪汙的人是王進步。他強調村主任是民選的,鄉裏沒有權力免他的職,還聲稱要去搬他老叔出來。羅教授告訴他,村民選他,村民也可以依法罷免他。張貴生沒有給張副市長長臉,事到如今,老夥子也死了,恐怕張副市長會認村裏鄉親,不會認他張貴生。哪怕他有臉去找,他老叔恐怕不會打算再丟麵子。張貴生無話可說。羅炳泉要求他加強學習,特別是學習有關法律和法規,決定由他自己做,也由他自己承擔一切後果。張貴生反反複複,最後撐不住了,表示聽從。

張貴生下台了,阪達村村長該誰呢?羅炳泉請村支部書記陶鴻喜多聽取村民意見,嚴格依法辦事。經多方征求意見,收集民意,學習法律條文和各級人大通過的文件,援引村委會缺額補選的相關規定,阪達村召開了村民代表大會。

湯金山被選為村委會主任。

張富全不服:“阪達村姓湯了嗎?以為當村長很痛快很過癮?隻怕湯村長還比不了張貴生,別說幹到屆滿,能做足半年就算本事。今天這些人選他,明天這些人就會把他罷掉。”

張富全是湯金山的老對頭,這回本也打算挺身而出,填補張貴生留下的空缺,後來聽從陶鴻喜書記勸說,決定先不出來跟湯金山爭,不是他自願咽下這口氣,是王進步在看守所供出許多情況對他不利。大水窟是一筆爛賬,他們合夥搞的“水世界娛樂城”也是一堆爛賬,事情還牽涉到人家港商,張富全不趕緊去收拾清楚,恐怕後頭還有很多麻煩。張富全生性莽撞,加上村民包括大批張姓村民對他父親和他控製大水窟為自家謀利意見很大,此時此刻,跟湯金山相爭沒有勝算。

但是他發了話,等著看湯村長的熱鬧。

湯金山並不在意,聲稱張富全說的也是。半年也罷半個月也行,湯村長幹一天算一天,有權不用過期作廢,當一天村長過一天癮吧。

本地有一句土話,叫做“哄鬼石頭曬日頭”,說的是有一種人花言巧語,水平很高,能把白的說成黑的,死的說成活的。一旦爐火純青,不僅會騙人,鬼都會讓他哄走。鬼這種東西本來見不得陽光,隻在陰暗處活動,這種人拿一個嘴巴,可以把鬼哄到石頭上去曬太陽,可見其厲害。

湯金山新任不久,村長癮沒過幾天,就成了那個拿嘴巴哄鬼的人。當時恰逢上級要求做新農村規劃,湯金山跟支書陶鴻喜商量,提出要重新開發後山,發動一批村民遷上去。湯金山斷言,如今荒涼不堪,隻有張家祖厝和一片破磚爛牆的後山很快會變成黃金寶地,成為一個熱鬧去處。到時候人來車往,不同如今。住在山上的村民可以在門口擺個小攤,賣土特產和各種小物品,發展農村第三產業,促進城鄉市場經濟,肯定比種田賣豬養魚賺錢,收入倍增。

這話讓村民聽來,真是如同張富全評論,有如哄鬼。後山張家祖厝一帶本是阪達村一個村區,住有數十戶人家,後來陸續下遷,搬得一戶不剩。後山這裏地勢高,地塊大,眼界寬,空氣好,不像山下主村人口稠密,住房擁擠局促,為什麼村民不住反走?主要原因就是不方便。早年沒有大路,上山隻有小道,山上沒有水源,得下山挑水上山吃用,所以不好住人。如今情況有變,張茂發死前重修祖祠,同時也把大路修好,王進步的吊車大卡才能黑燈瞎火,一眨眼爬上山頂。吃水用水眼下已經不是問題,山下村民都用上了自來水,村裏籌一筆錢,建一個站,安上機器,抽水上山,山上的村民就不需發愁,不必肩挑手提。因此湯金山主張重新規劃山上宅基地,哪

些村民願意,村裏可以優惠,鼓勵大家搬上後山建新房。

村兩委討論時,除張富全反對,也有村委不解,問湯金山做什麼打這主意,花錢建站抽水,搬村民上山。村民住在山下不是早都習慣了?折騰個啥?湯金山拿出王進步做理由,說王進步在後山上作過兩次案,一次害他老婆,一次害兩塊石頭。王進步能夠得手,是因為後山荒涼,沒有人煙。如果後山還是這個樣子,今後恐怕還有李進步林進步要打兩支旗杆石的主意,.偷去賣錢。如今交通方便,信息靈通,毛賊滿世界跑,靠一個陳同升哪裏管得住,隻怕隔兩天就會給裝一次麻袋。把一些村民遷居上去最根本,人氣一旺,還有哪個賊再敢半夜三更把吊車卡車開上山?“不隻為祠堂。”湯金山說,“地要人旺。”

湯金山斷言後山會成為黃金寶地,根據是十二嶺車道。隻要這條路開通,阪達村就活了。不是隻有他開車載貨路活了,或者他老婆張麗娟往省城賣“農民豬肉”有活路,是大家都活。鄉下不值錢的東西拉到城裏,身價就翻上去。城裏人跑到鄉下,也是什麼都新鮮。到時候還會有很多人沿著高速公路過來,穿過十二嶺從阪達經過,慢慢的這裏就會成為新的交通熱線。過往的客人一旦聽到消息,知道這裏有個古厝,是文物保護單位,他們會到阪達歇一下腳,跑過來看一看,拍幾張照片,就像北京來的李老師。他們還會跑到大水窟去釣魚、玩水,這叫做旅遊,這東西來錢。

大家哪裏肯信。所謂的十二嶺車道在什麼地方?眼下牛車都上不去。修路要花大錢,錢在哪裏?沒有錢路在哪裏?沒有路李老師那些人的照相機和鈔票在哪裏?

湯金山承認,當初競選村主任時,他提出做十二嶺車道,大家不太相信,他自己也心裏沒數,隻是講起來快活。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很有希望,可能性很大,因為上級關心,鄉裏幫忙,給了一個機會。

“如今咱們村支書叫個啥?”他問大家。

這還用問?現任村支書陶鴻喜,上邊派來的。“知道人家那個‘鴻’什麼意思?還有‘喜’呢?”湯金山問。湯金山不過初中畢業,讀書時武俠小說看了不少,喝進肚裏的墨水實不太多。如他自稱,土農民一個,怎麼一當村長就會解字,頓時文化多了?原來又是在現學現賣。湯金山有這個本事,當年他去達西村拜師學武,回家就大聲吆喝,敲油桶,召集一群“小的”舞拳弄棍,充任師傅,現學現賣。如今當了村長,本性不改。

湯金山選上村主任後,曾到鄉裏找羅書記道謝,問領導有什麼重要指示。羅書記那時又變成了羅教授,給湯金山提一個問題,讓他解釋他們阪達村現任村支記陶鴻喜的名字。“鴻”是什麼意思?“喜”呢?湯金山張口結舌。他知道鴻應當是一種鳥,隻不知那是麻雀還是山雞。喜當然是知道的,高興嘛。就這個意思,這裏邊還有道道?鄉下人真是聽不會。羅教授批評:“你學習不夠,要加強。”

他說鴻是一種鳥,不錯,不是麻雀或者山雞,是傳說中天上的一種大鳥。喜就是那個意思,歡喜,高興。陶鴻喜不是一般的喜,是大喜,大高興。

湯金山雲裏霧裏,不得要領。羅炳泉說,他當時主張把陶鴻喜從達西村改派到阪達村當支書,理由是老夥子去世,這邊支書空缺,其實他主要考慮的不是這個,他是看中陶鴻喜了,覺得讓陶鴻喜去阪達村,可以幫助解決大問題。陶鴻喜可能是一個機會,弄得好,會是阪達村的大喜,也是湯金山的大喜。

“你的活路就是他。”湯金山一拍巴掌,明白了。

羅書記也給湯村長箅了一命,結果比張富全算的好不到哪裏去。羅炳泉斷定湯金山村主任隻能當一屆,下一屆就沒有了。為什麼?眼下很多村莊都一樣,一屆換一茬,全是新麵孔。因為民主,村民手中的選票有效,比什麼都管用。你當村主任不公道,幹壞事,大家就不要你。你當村主任還公道,也幹好事,大家也不一定要你,因為別人可能比你幹得更好,至少競選時說得比你巳經做的要好。但是也有一種情況,村民們不會要別人,還是要你,這就是你給他們做了大好事。湯金山的十二嶺車道是大好事,路一活,其他都活,這件事如果辦成了,不隻張富全算的不準,他羅書記算的也無效,湯金山不會是幹滿一屆過個癮,下一屆阪達村村主任還會是湯金山。

“當年張茂發圍了一片大水窟,至今能夠生錢。”羅炳泉說,“你隻讓老婆給村民準備一腿豬肉,可以比嗎?”

湯金山表示現在聽會了,領導的意思明白了。

“事情該怎麼做?”他討教。

“不要問我,學習靠自己。”羅炳泉說。

湯金山現學現賣,把領導的話搬回到村裏,規劃後山,哄鬼石頭曬日頭,借陶鴻喜之名,期盼大喜。

春節臨近,有一個晚間,湯金山張麗娟夫妻徹夜不眠。張麗娟安排漏夜殺豬,連宰兩頭,午夜過後拾掇清楚,湯金山開出他的貨車,把豬肉箱放進車鬥,讓張麗娟坐在車頭助手位,夫妻連夜出車,直奔省城。

陶鴻喜已經先期返回省城,事先跟湯金山約好時間,在他們單位省電力總公司辦公大樓下會合。當天上午見了麵,張麗娟去樓側食堂安排豬肉,陶鴻喜領著湯金山去拜見了單位的領導。

電力主管部門向稱“電老大”,管著電線裏的那個東西,誰都缺不了,哪個都得拜,真是很了不得。湯金山不過是遠方山間一個小小村官,以往哪有可能走進這座大樓,跟電老大裏的老大見麵握手?他居然就走進來了,因為這座大樓下派了一個掛職幹部,阪達村與這個大企業就有了掛鉤關係。電力部門是大部門,其聯係掛鉤戶想必多如牛毛,其中最小的一個單位肯定就是阪達村。也許因為其最小,而且遠在鄉下,於人家老總反而新鮮,讓湯金山得以在領導百忙中上門一見。

湯金山見大不怵,因為他這個村長太小了,不必怕大的,人家隔得太遠,管不著他。那天湯金山很放鬆,對老總介紹村情,誇獎陶鴻喜,感謝上級關心,請求領導支持,表達得非常充分。老總很驚訝,說這個村主任會說話,比他手下的處長強。陶鴻喜在一旁批評,說湯金山不行,村民都說,他五歲之前一句話都說不囫圇,如今也不如他老婆。老總一聽村長的老婆長得好,會殺豬,人也來了,在食堂那裏給機關各處室幹部職工分肉,不禁發笑,讓把她也叫來。於是張麗娟冼了手,坐電梯上樓,一起接受老總接見。張麗娟告訴老總,如今鄉下人養兩種豬,一種叫做農民豬,一種叫做飼料豬。今天她送上來的是最好的農民豬,一定是大家多年沒有吃到的好豬肉。老總很高興,哈哈哈笑個不停。

當晚湯金山夫妻倆回到阪達村。隔天湯金山去鄉政府找羅炳泉彙報,報喜,是大喜。湯金山說,人家單位領導答應了,過段時間,會派一位副總到村裏看一看,與當地一起研究一下項目。他們單位的幹部下派到基層,單位一定要支持,會有所表示,幫助村裏搞一個。錢不是問題,要的是對當地發展最有價值的項目。

“我已經把報告遞給他們了,就提幫助修路。”湯金山說,“老總答應研敘。”湯金山也把一份報告遞送給羅炳泉,請羅書記幫忙。羅炳泉卻不表態,拿起報告看了一眼,伸手就往身上摸。湯金山一看他沒摸出什麼,趕緊也往身上摸,羅炳泉抬眼看了他一下,很奇怪。“你找什麼?”

他要找一支水筆,給羅炳泉批。“我批什麼?”

他看到羅書記往身上摸。這不是找筆嗎?不是批示是什麼?羅炳泉告訴湯金山,這份報告他不批示,他找筆是要改錯別字。報告不長,錯別字好幾個,不加強學習真是不行。湯金山說錯別字不要緊,意思不錯就行。羅書記不批示可不好,還是批個同意吧。羅炳泉問湯金山在村裏是不是經常批條,是不是也像老夥子一樣,手一伸,要村民把水筆送上來,寫上同意報銷,再讓拿走。湯金山笑,說他剛當村主任,一時還學不會,今天來見羅書記,忘了帶,摸不出來。通常自己身上都帶著家夥,有時候一個口袋裏裝了兩支水筆。

“為什麼要兩支?”羅炳泉問。

他是怕哪支筆忽然不出水了。小小村長,管事不少,土農民一個,身上的水筆隻批條,不改錯別字。他讓領導放心,他知道這支筆不能亂出水。全中國各級領導,數他這種村官最小,如果不趕上機會,沒碰上好領導,也輪不到他買水筆往口袋裏裝。現在他和張麗娟都看到活路了,也知道要小心,不能走到死路上去。

“一張紙好幾個錯別字,你還懂得什麼死路活路?”羅炳泉不認可。湯金山笑,提到阪達村前任村長張貴生字寫得好,錯別字最少,人家打小讀書比他強。張貴生的嶽父老夥子差多了,自己的名字都寫錯,批條上張茂發的“發”字,從來不寫最後一點。雖然少了一個點,批條有效,可以報銷。人家批了四十年,村部門口一站,大聲吆喝“綁起來!”地動山搖,狗都一聲不吭,沒有誰敢喚第二句。

“你要學他?”羅炳泉問。

湯金山說他不傻。如今這個不行,死路一條。

“你還明白。”羅炳泉點頭,問了一件事情,“李老師跟你們還聯係嗎?”湯金山說,他弟弟有空會給李老師打電話。“到時候請她再來考察。繼續探討。”羅炳泉說。羅炳泉感歎,李老師是正牌博士,真貨。羅書記在溪阪鄉當教授,無論怎麼認真學習,現在看來還像回事,以後誰知道對不對?說到底還是偽教授。

然後才說到正經事上。羅炳泉表態,十二嶺修路是大事,不僅對阪達村重要,對溪阪鄉以至全縣都有價值。辦這件事其他不少,最缺是錢,咱們缺的大款到人家電老大那裏隻算小錢,但是小錢人家也不會胡亂給。這件事一定要盯緊,做好準備。他會找縣領導彙報,讓鄉裏和縣裏部門一起來幫助,省電力公司的領導來時,要給人家一個具體方案,前期準備做得充分,人家才可能拍板。

其後一切順暢。省電力公司領導如約前來,當地縣鄉村三級頭頭及相關部門人員一起上陣,彙報項目,勘察現場,討論方案,終於形成共識。而後各自努力,迅速行動,該報的報,該批的批,資金籌措到位,上上下下,忙忙碌碌,隻待吉日。

公路動工依例有個儀式,以求順利圓滿。正當有關方麵緊張籌備工程開工並舉辦儀式之際,阪達村忽然波瀾又起,村裏村外沸沸揚揚,一些村民咬牙切齒,矛頭直指村主任湯金山,不是如張富全所預言準備罷掉湯村長,已經是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

湯村長真有賊膽,居然利用職權,要掃蕩張家祖厝,過一把村長癮。即將開工的十二嶺車道途經村後山,張家祖厝被湯金山劃進線路控製範圍,計劃拆毀。湯村長大嘴有話,叫“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人早年當小賊皮時就有前科,為了給自己建房娶親,叫來一幫年輕小子,扛著兩支原木,發一聲喊把祖上的湯家老屋一舉推倒,然後在破磚爛瓦中蓋起自己的半邊厝。如今湯金山本事見長,當了村長,以修路為名,打起張家祖厝的主意。這祖厝畢竟不是他們湯家舊宅,當村長就可以動嗎?

張富全說:“他的敢挖祖厝一塊磚,咱們還投票?當場拿磚頭打死他。”這時新路動工,阪達村傾巢而出,全體村民幾乎都聚集到後山上。各家各戶呼大喚小,排布於山坡,有的站在樹下,有的坐在地上,村後山密密麻麻全是人,大家時而議論喧嘩,時而屏息靜氣,密切緊張注視著發生於眼前的一場熱鬧。

開工儀式在張家祖厝前的場子上隆重舉行。

這一天來了很多人,省市縣鄉,各級領導大大小小站滿一個台子。湯金山有主張,一改以往村裏熱鬧方式,不在張家祖厝門口搭蓋臨時主席台,反把台子搭到場子對麵,與祖厝相向對峙,溪阪鄉中學裏的數百支彩旗被湯金山借用到這裏,插在地上,從主席台兩側一直環向祖厝,把場子和整個祖厝都包圍進去。這個包圍圈不僅僅隻是細竹杆和竹杆上的小彩旗,還有鐵甲車隊:一大排施工車輛整整齊齊排列在臨時搭的主席台與祖厝之間,載重汽車、推土機、挖掘機、吊車、裝載機一輛接一輛,鐵嘴鋼牙,虎視眈眈,全是狠家夥。鐵甲車隊不好玩,祖厝這種老房子沒有鋼筋水泥,哪裏禁受得了一推半鏟。

那陣勢怎不讓人心裏忐忑。

上午十時,鞭炮齊鳴,儀式開始,湯金山請來的鑼鼓隊、嗩呐隊以及本村的舞獅隊和達西村的武術隊一起上場,在主席台與張家祖厝間的場子上進退耍弄,一時轟轟烈烈,熱氣騰騰。十幾分鍾後開場熱鬧畢,領導來賓一個接一個講話,熱烈祝賀,圓滿成功,話語不長,十分喜慶。然後剪彩,鑼鼓鞭炮大作,儀式宣告結束。

有兩部載重汽車轟隆轟隆,於領導來賓和全村百姓眾目睽睽之下開進了場子。場地邊還有兩輛吊車一起發動,轟隆轟隆,聲響如雷。

主持儀式的村主任湯金山宣布,經鄉上領導同意,開工剪彩之後還安排了一項內容,請大家共同參與。這是什麼項目呢?看看就知道。這兩天忽然有傳聞,說新路要從後山過,要把張家祖厝推倒。是不是有這回事?有的。十二嶺車道要從阪達村過,設計的工程師提出幾個方案,其中一個比較省錢,占的地少,路程最短,但是要動一動張家祖厝。動一個破舊房,省一大筆錢,不劃算嗎?他覺得還劃算。所以今天剪彩之後,就來把祖厝推平,是不是這樣?不是的。他湯金山書讀得不好,道理還是聽得會的,鄉上領導告訴他,張家祖厝是市級文物,是阪達村老祖先留下來的東西,可不是一個攔道的、沒用的老房子,它其實是個寶貝。他覺得很有道理。

“寶貝當然要保,哪裏可以把它毀掉。”湯金山說。他指揮兩輛卡車進場。兩輛車各載著一支長石柱,石柱臥在車鬥,伸出車身的柱端處各纏繞著一條紅綢,隨著汽車搖晃行進,紅綢帶在風中飄拂。

竟是阪達村那兩個老石頭,從盜賊手中追回來的兩支石旗杆。湯金山在剪彩後安排的內容不是推祖厝,卻是立石杆,為新路開工再添喜慶。

原來人家早有準備。此前湯金山讓人從派出所領回王進步盜走的旗杆石,請石工仔細從上到下清洗整理,修補殘缺破損。在後山搭架子平整場地準備開工儀式時,也把被王進步等人破壞的旗杆基座修補一新,用蛇皮塑料布蓋好,靜待重現。

湯金山提到自己小時候曾被父親綁在旗杆石上,後來對兩個老石頭很有意見。到現在有一點年紀了,見過一些世麵,遇過一些事情,這就知道了,它們其實也是寶,所以才會有人要打主意,漏夜來偷。阪達村老名“旗杆社”,沒有石旗杆就不成社。兩個旗杆石剛剛遭了一次大劫,大難不毀,必有後福,這個福不隻管到張姓村民,是阪達村全村的福。阪達村三大姓,還有其他小姓人家,早就互相通婚,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以他自己為例,他老媽姓陳,他老婆叫張麗娟,所以大家都是自己人,都在一條船上,要一起走活路,把曰子過好。

旗杆石運到位了,卡車停穩,吊車發力起吊,場地上轟隆傳響。聚集於場地與後山間的村民們不再喧嘩,注視著兩支石旗杆緩緩重立於基座上。

那一刻沒放鞭炮,除了機械和吊裝人員的口令,四下裏十分安靜。

羅炳泉和林長利都站在邊上。雖然貴為書記鄉長,當天還是數他倆官小。林長利對羅炳泉誇了一句,說湯金山這小子還能辦點事,幾句話講來也還得體,看來可以站住,像那個石旗杆。羅炳泉忍不住還要充教授,說這個小小村官能不能站住、當好,也還有待加強學習。此刻看來,村民選他顯然是對的,羅教授扶他顯然也有水準。以羅教授的學習程度,雖然知道一點慕尼黑,對世界的研究還很欠缺,本國的研究也不深不透,但是畢竟有點見識。眼下這個時候,全中國當有無數湯金山這種村官在冒出來,當然也有不少羅炳泉這樣的鄉官在爭取教授職稱,這就顯出了生氣。

“什麼叫走活路?就是沿著正確的方向前進。”他說。一年後十二嶺公路正式通車,村裏鄉外從此通途更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