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主要領導 5(3 / 3)

“我本也認為陸老板不可能這樣插足,現在知道是真的。”劉克服說。

為什麼呢?原來陸老板最近正在出手,從退出湖窪地的開發商手裏收購項目,悄悄進入。湖窪地的房地產開發目前陷入穀底,陸老板就此抄底。陸金華這種商人重利輕義,利用甚至拿金錢操縱鬧事,設法“做空”,迫使原有開發商退出去,自己擠進來接手,這種事他幹得出來。此刻別人跑之唯恐不及,這個陸老板為什麼偏要進入湖窪地?顯然該外商也看到了湖窪地的前景,認可這一塊新城區極具商機,目前雖然處於低穀,長遠一定看好。這人雖然不是左手,思維方式也與旁人有別。

“這也表明我們決策改造湖窪地開發新城區沒有錯。從龍首山下遷到湖窪地,從長遠看應當也是對的。”

“你都對,為什麼是這種結果?”

劉克服檢討自己並不都對,能力不夠,掌握不好,運氣看來也確實不行。付出無數心血,眼看有所成效,忽然功敗垂成,導致眼下這種災難性局麵,想來非常痛心。但是他覺得還有努力空間,給他機會,他會想辦法做好善後,然後再行謀劃。

“紀書記了解,”劉克服自嘲,“我有毛病,很執著,改也難。”

“心情可以理解,你覺得現實嗎?”

劉克服不吭聲。

紀全洲這才說明了他今天約談的用意。原來今晚不是他找劉克服談話,是市委書記要親自跟劉克服談,書記讓他先跟劉克服聊一聊,做點鋪墊。劉克服縣裏這些事很讓上級關注,要求認真查處。劉克服繼續在縣裏任職不利於相關事件的調查和善後處置,也不利於工作開展,因此需要調整。當初紀全洲曾經力薦劉克服當縣委書記,今天他要跟劉克服說四個字:來日方長。一個人碰上點事沒什麼,不要讓自己像工地上那座樓一樣倒掉,他就還有機會。

“你自己當縣委書記,你知道有時候有些決定不是你願意做的,但是處於當時當地種種情況,隻能這樣決定。我們也一樣。”

劉克服好一陣說不出話來。

“你怎麼想?不公平?”

劉克服說,這個結果他已經估計到了,出了這麼些事情,需要有人承擔責任,需要有一個處置,對上對下做出交代。雖然有這個心理準備,他還是覺得不公平,老天爺不公平。當然,反過來想想自己年輕時在湖窪地看著龍首山的情形,想一想自己在嶺兜鄉建移民新村時犯的錯,當時哪裏敢想能有今天,能夠掌握一點權力,做一些想做的事情。所以自己應當算很幸運的,不應當怨天尤人。但是讓他在這種情況下離開,他難以接受。

“覺得很丟麵子嗎?”

丟麵子還在其次。這些日子回想既往,他發覺自己有些奇怪,凡遇到工作調整,幾乎沒有一次自己甘願離開。為什麼會這樣?可能是太投入了。現在也一樣,有很多想辦的事情還沒辦,包括他的一些承諾。例如綽號“水雞”的那家人,他承諾給那家人合理安置,提供店麵謀生。康老大已經回來自首,他的承諾卻未兌現。

紀全洲搖了搖頭:“交給別人去吧。”

劉克服問:“已經決定了?”

紀全洲說:“明天上會。”

劉克服又是好一陣不說話。末了問了一句:“讓我去哪裏?”

準備讓他跟江平對調。江平到縣裏接書記,他到市政府當副秘書長。

劉克服搖頭:“我不去。”

當晚兩人談了一個多小時,隨後劉克服跟書記談話,一直談到深夜。第二天市委常委開會,研究若幹幹部任職事項,包括劉克服和江平。縣委書記為省管幹部,程序上,要由市裏提出建議。這個建議於第二天做出,兩天後省裏研究決定,免劉任江。

劉克服去了市殘聯。本市殘疾人聯合會即將換屆,原任理事長到齡將退,決定讓劉克服去接,作為提交本市殘代會選舉的新一屆理事長候選人。

劉克服待在縣城的最後幾天裏電話不斷,一個又一個人用電波聊致問候,並予勸慰鼓勵。打電話的有老同事老朋友老熟人,也有見過麵辦過事甚至連一麵之交都沒有的陌生人。省政府副秘書長於森電請劉克服有空到省裏走一趟,他要專門請劉克服吃飯,與劉理事長敘舊。應遠、方文章兩位老書記分別打了電話,他們都要劉克服撐住,再圖將來。陸金華遠在加拿大,沒有直接出麵,讓他的姚經理打電話問候。除了大量親切問候,也有幸災樂禍者打電話嘲笑辱罵,說劉克服活該,還宣稱在劉克服離開本縣之際,將燒符放炮送瘟神,歡送劉書記劉理事長走好。

也有一些往昔熟人保持沉默,出於他們各自的理由。其中有一個人沒有任何動靜,一聲不吭,讓劉克服特別傷感,如一團悶氣堵在胸口上。在他的感覺中,無論如何,事到如今,這個人不做更多表示,也該來個電話,多少有個聲音。

但是沒有,人家自有理由。

劉克服離開縣城時不要人送,自己一個人動身,司機小許開車。當天早晨,新任書記江平和縣長陳銘陪他吃早飯,而後彼此握個手,上車走人。出縣城時隱隱約約,他聽到鞭炮聲,不知是人家拿他送瘟神,或者是誰家在迎娶新娘。

轎車駛上合水大橋,過橋是合水鎮,已經離開本縣縣境。有一輛白色轎車停在合水大橋那一頭,合水大廟外邊,車旁站著個人。劉克服忙叫小許停車。

是王毅梅。

就是她連一個電話都沒有,讓劉克服特別傷感。原來王副區長不是一味記仇,那般絕情,人家不打電話,卻準確掌握了劉克服的動身情報,守在這裏恭候迎接。合水鎮屬王副區長轄下地盤,她是這裏的土地婆。

他們站在王副區長的地盤上聊了會兒。王毅梅問劉克服要不要再進大廟走一走,讓她替他燒一炷香?劉克服搖頭,稱現在不必了。有時候人會感覺非常無助,非常希望得到各方麵的支持,他曾有過這種感覺,現在都過去了。

“想來也是老天弄人。”他說,“來了場台風,我上去了,又來了場台風,輪我走人。中間是開工典禮一場雨,冬天裏雨夾雪,百年不遇讓我遇上了。這麼好運氣,水裏來水裏去,沒話可說。”

“你喪氣了?”

劉克服稱自己有毛病,改也難。他有一種理解,他被推上去做事,他的事功敗垂成,都跟氣候有關。所謂氣候不是表麵上的刮風下雨,指的其實是天時,也就是時候到了,或者沒有。時候不到做不好事,時候一到就可以了,所以不必喪氣。

王毅梅問:“他們讓你去市政府,為什麼不聽呢?”

劉克服告訴她,眼下這個安排是尊重他個人意願,因為他強烈要求。他希望還讓他當縣委書記,否則就讓他去殘聯,其他地方不要。他不是想以此博取同情,是真心實意,認為自己去那個單位應當比較合適。他右胳膊有毛病,大家清楚,他處理過縣民政福利廠的殘疾人安置工作,把大美李美英安排到民政局工作,大家也都知道。幾個月前還有一件事:他在湖內鄉意外碰上一位故人,叫阿福,雙手殘疾,是六歲時被一枚掛炮炸壞的,這枚掛炮後來炸成湖內事件,成了他從湖窪地走上龍首山的一個契機,世事說來奇妙。這回重見,阿福已經長成青年,家裏困難,一頭牛凍死了,他很同情,設法給這家人送去一頭牛,幫點忙。看起來他跟殘疾人事業還是比較有緣。

“說啥呢!賭什麼氣!”王毅梅批評。

劉克服不承認自己賭氣。他問王毅梅:“你怎麼搞的?看起來比我還差?”

王毅梅顯得憔悴。這人一向把自己收拾得很清楚,在眾多男性同僚中很亮麗很醒目。幾個月沒見,此刻突然碰上讓劉克服很吃驚,因為她氣色灰暗,表情疲憊,狀態很差,好像那座行政服務中心附屬樓不是倒在湖窪地,卻是倒在了她這裏。

她這才告訴劉克服,她已經與吳誌義離婚了。

“什麼!”

他們沒聲張,他們夫妻間那些事一言難盡。有一點要說的,她發現許多舉報信都出自吳誌義之手,那些“天怒人怨”。

劉克服看著王毅梅,難以置信。

“你怎麼,怎麼能這樣?”

她竟然朝劉克服發作:“你讓我怎麼樣!”

劉克服不再說話,看著眼淚在她眼眶裏打轉。好一會兒,她忍住了。

“嗨,”劉克服低聲道,“王毅梅你得撐住。”

她低頭抹了下眼睛。

“我沒事,就是特別為你不服。”她說,“走吧,我送你。”

那一刻劉克服身子發抖,止都止不住。不是因為痛苦,或者無助,堵在他胸口的那團悶氣此刻煙消雲散,有一絲暖意掠過了心頭。

他想起當年,蘇心慧被解職去了茶葉門市部,他特地上門買茶,告訴蘇心慧他相信世上應當有公平,他這種人比別人更需要相信。他還說人間有的東西像煙一樣見風就散,有的溫暖卻會一直留在心裏。多少年過去了,蘇心慧已經遠在天外,事情忽然像在重演,隻是倒了個位置,輪到王毅梅向他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