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主要領導 5(2 / 3)

如果本縣領導和幹部職工們打算坐在一座從落成之日起就屬危樓的大樓裏辦公,那自當別論。比較根本的解決辦法應當是拆毀重建。

劉克服搖頭道:“不對,不應該是這個樣子。”

情況應當是另一個樣子,至少還應當有一個辦法。付出這麼多努力,已經做到這種程度,這個結果不公平。

但是事情終究還是自行其是,並不在乎對誰是否公平。

兩個月後,劉克服接到了江平一個電話,通知他當晚到市裏,紀全洲約請談話。

“這是喜鵲叫呢,還是烏鴉叫?”劉克服問。

江平聲稱他不知道,讓劉克服直接去問紀老板是喜鵲還是烏鴉。

還用得著問嗎?眼下不必請半仙,劉克服的命自己會算。

江平沒話找話,問劉克服這兩天幹什麼?都好吧?劉克服笑了笑,答稱自己還能幹什麼?垂死掙紮吧。

接江平電話時,劉克服不在辦公室掙紮,也沒在鄉下跑,他在縣城的南溪邊。南溪內河外河兩岔之間有一條長沙洲,上遊內河水壩已經建成攔水,內河成了內湖,沙洲規劃為江濱公園,這天劉克服帶規劃建設幾個部門人員到沙洲上實地勘察。他們一直走到沙洲外沿,這裏挨著外河,由於多日無雨,河水減退,有大片淺灘出露。當天為晴日,陽光照耀淺沙灘,沙灘平平展展,表層盡是細細的河沙,細沙麵上,隱隱約約,若有若無,這裏一處那裏一處,到處分布著細小的洞眼,大小不一。

劉克服興之所至,指著淺沙灘問身邊那些人:“知道沙麵上的小洞怎麼回事嗎?”

這幾個人都年輕,大家麵麵相覷,沒人知道究竟。

劉克服當即脫掉鞋子,挽起褲管走下淺灘,這裏接近水麵,用力踩一踩,水就從沙裏滲出,湧進沙灘上的腳印裏。劉克服彎下身子,看準一個沙麵上的洞眼,拿食指從洞眼近側往下用力插,再勾起來往上提,洞眼下的一個小東西被他勾在指頭彎裏挖出沙灘,是一粒淡青色貝類。

他把該貝類放在手中,讓大家傳閱。這一看都明白了,是沙蜊,小小個頭,隻有小孩的小指甲蓋大。這東西生長於淺灘,沙麵上的洞眼是它為自己構建的呼吸通道。

這時恰好手機鈴響,江平電話到。

劉克服接完電話,忽然改主意了,不再接著勘察,臨時決定征用大家一點時間,為本書記服務一回。做什麼呢?讓大家脫了鞋子,像他剛才那樣,下淺灘挖沙蜊。

“我拿它燒碗湯喝,沙蜊湯退肝火。”劉克服說,“這時候最用得著。”

有個年輕人跟劉克服開玩笑,說大家為劉書記服務,劉書記打算一斤付多少錢?劉克服批評年輕人隻是初學,業務不熟,隻怕一小時挖不足二兩,賣不了幾個錢,無法糊口謀生。湖窪地本來有一個姓康的,叫康順水,綽號康沙蜊,以挖賣沙蜊為生,是這方麵專業人員,業務非常熟悉,可惜已經死了,不能請過來給大家做做示範。

“劉書記業務也挺熟的呀。”

劉克服告訴他們,他是市區人,家住江邊,祖上本是走船的。他從小在江邊長大,小時候常跟同伴下河灘挖沙蜊。師範大學畢業到了本縣,在湖窪地的縣二中當老師時,他也曾跑到這片沙洲上挖這東西燒過湯。

“我這書記一大特點,就是總記著自己的老底。”他說。

當天晚上,劉克服如約前往市區,在紀全洲的辦公室拜見了領導。

這次談話不輕鬆,劉克服心裏有數。這兩個月裏,劉克服已經給湖窪地倒塌的一地破爛弄得疲憊不堪,肝火如熾。估計市領導們也很難受。

處於停建狀態的縣行政服務中心發生重大建築事故,附屬樓傾倒損壞,傷及主樓整體結構,已投入的大量人力物力財力毀於一旦,這一事件引起了上下廣泛關注。無論知道多少內情,沒有人認為這種事可以接受,沒有誰不認為應當追究責任。劉克服作為縣裏的第一把手,毫無疑問第一個應當被追究。縣裏在事件發生後迅速組織人員進行調查,迅速將情況上報市裏和省相關部門,盡管心裏有許多不甘,劉克服還得親自在彙報報告裏補上一句話,稱不管有多少主客觀原因,發生這種事情,縣領導班子特別是他本人應負主要責任。

事件一發生,馬上又有人向上級寄發舉報件,要求嚴肅查處劉克服。舉報件沒有提出更多新的東西,卻精心編寫了幾段順口溜,列舉劉克服十條罪狀,特別強調他欺上瞞下,漠視群眾,貪汙受賄,決策嚴重失誤,造成國家財產巨大損失,弄出一褲屎。所謂“天怒人怨”再次出現在該舉報信的順口溜裏。

此時劉克服麵對的確實稱得上是一褲屎,或稱一屁股屎。工地上一倒一危,投入項目建設的巨額款項成為一地廢物,事故如何認定,怎麼追究,該處置哪個,項目款哪裏核銷,工程款怎麼結算,廢墟和危樓怎麼處理,對上級和群眾如何交代?都是巨大問題。這個行政服務中心至此差不多已告完結,很難再予指望,原因很明白:哪怕上級終於同意縣裏再建辦公大樓,同時縣裏搞到足夠的錢,也不可能把眼下行政服務中心的半截危樓拆掉,原地重建。有了這麼些驚險過程,死過人,下過馬,倒過房,瞎子都能看出該地風水大大的壞,各位領導廣大幹部職工哪一個願意再讓自己舍龍首山下湖窪地,棄高就低去身陷死境?所以這個行政服務中心不必等哪裏一紙決定,此刻差不多已經給“拍死”了。

讓劉克服疲於應對的還有震蕩於湖窪地及其周邊的連鎖反應。行政服務中心一垮,當初因其而起的周邊項目頓時陷入被斬首的境地,湖窪地幾個大的房地產項目原先都以接近未來本縣權力中心為開發題材,許多幹部出於自身上班方便考慮,決定在這裏就近購買住宅,一些自身運作與政府部門關聯較大的企業單位也都在附近購置辦公用房,加上以炒作謀利為目的的外來大筆資金進入,一段時間裏,湖窪地地價持續上升,房價節節攀高,成為本縣縣城開發熱點,也成為劉克服“空手套白狼”,籌集新城區和行政服務中心建設資金的一大來源。此刻一切都變了,購房者要求退房,炒房者趕緊撤資,開發商開始退卻,新城區開發迅速冷卻。

凡利益鏈條斷裂之處,必有渣滓浮出。湖窪地工地出事,該地房地產價格迅速波動向下之際,一起相關腐敗窩案突然爆發,有若幹開發商和一批中層官員被查,本縣已經有一位副縣長涉嫌受賄,被帶往市裏審查。這起窩案與新城區開發的土地招標相關,涉案官員收受開發商大筆錢財,利用職權偷做手腳,幫助相關開發商以欺詐方式入圍中標。卻不想湖窪地開發前景突變,開發商麵臨破產,鋌而走險,卷款潛逃,辦案人員在追查中發現官商勾結線索,受賄官員因此卷入案件。案子還在查辦之中,縣城內外議論紛紛,傳聞時起,一會兒說這個領導出事了,一會兒又說那個。劉克服有一兩天沒在公開場合露麵,機關裏馬上就有傳聞,說劉書記也進去了。

這種情況下,無論劉克服如何執著,如他自己所明白,都屬垂死掙紮。今晚紀全洲約請劉克服談話,毫無疑問凶多吉少。

當晚紀全洲卻一改常態,沒有直截了當說話,他跟劉克服閑聊,繞了個圈子,一繞遠去幾十年,繞到劉克服小時候去了。

“聽說你不是天生左手?是右胳膊小時候受過傷?”他問。

劉克服承認,是那樣。右胳膊受傷後才習慣使左手,這才成了左撇子。

“聽說左撇子拿右腦想事,右撇子拿左邊腦子考慮問題,是嗎?”

劉克服認為這種說法可能不準確。

“你用腦子跟其他人一樣嗎?比如從龍首山搬到湖窪地?”

劉克服聽出來了,紀全洲正在接觸實質事項。他琢磨自己該怎麼回答,最後決定講遠一點。他告訴紀全洲,他知道領導今晚找他一定有重要事項,他也想借這個機會講點心裏話。關於把辦公大樓從龍首山遷到湖窪地這件事,促進新城區開發是主要考慮,確實也還有其他因素。當年他大學畢業分配到縣二中當教員,生活在底層,每天晚上仰望龍首山上的燈光,感覺自己就像砂粒一樣沉落在湖窪地,與龍首山上高高在上的人相距遙遠。當時他就曾設想,如果有朝一日自己走出去了,上了那座山頂,他要把那座大樓從龍首山搬下湖窪地,跟此間平頭百姓共處,這樣才公平。這個念頭他從沒忘記過。

“憑什麼說這是公平?”紀全洲問。

劉克服提到紀全洲親自經曆過的攔車故事,當時湖窪地居民打出布條,稱自己“人像水雞”,他們對自身經濟、生活等各方麵處境極為不滿,認為不被公平看待,比較情緒化,卻也表現出某種狀況。他能理解當地百姓的感受,把縣裏的權力中心遷下去,有助於改變這種狀況。早先他人微言輕,想做也做不了,後來有機會漸漸走上來,掌握一點權力,有了一定可能,他覺得自己應當這麼做,以示公平。

“理解可能有些牽強。”他說,“不過確實是這種心願。”

紀全洲詢問他怎麼看待這一次的經驗教訓,劉克服表明自己一直在分析檢討。年初凍災發生後不久,康老三等百餘人員突然到省城上訪,製造出巨大影響,工程被迫暫停,形勢為之轉折。當時很多人都感到困惑,因為湖窪地改造,當地群眾應當是主要受益者,他們為什麼要跟自己過不去呢?事後查實究竟,意外發現除了康老三等人,許多上訪者居然是被雇用的,鬧事者背後竟有企業資助,據說資助者出價更高,答應給康老三更多的錢和鋪麵,隻要把事情鬧大。這個推波助瀾的企業其實也隻是傀儡,其背後還有人,竟然與外商陸金華有牽扯。陸老板曾經幾次三番試圖染指本縣新城區開發,沒能如願,有所不滿可以想象,出人出錢,介入這麼深,如此攪局就有些不可思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