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有些蹊蹺。”陳銘說,“不簡單。”
怎麼蹊蹺呢?百餘人員上訪時,會議中心外廣場上一站,浩浩蕩蕩,有些規模。請到省信訪局後就開始走散,到陳銘趕過去時隻剩不到二十個,打頭的就是康老三。
“走掉的那些人幹什麼?藏起來,準備繼續上訪?”劉克服問。
似乎不像。據陳銘初步了解,上訪人員裏有不少陌生麵孔,操外地口音。可能不是本縣人,是上訪組織者就近臨時雇請的打工仔和社會閑雜人員。
“還有這樣的事!”劉克服不禁驚訝。
陳銘已經安排把康老三他們送回縣,也安排人注意了解走散離開的上訪者情況。
劉克服問了一句:“康家還有誰去了?”
目前沒有發現。康家老二去世,老大在逃,父母康畚箕夫婦沒有參加。
劉克服感歎:“這麼說還是有點成效。兩個老的還是聽勸的,願意新城區搞成,有他們一個店麵。康老三也不該鬧啊,不知道是在毀自己的利益嗎?”
陳銘說:“這回事情小不了。咱們可能得考慮清楚。”
劉克服沒有吭聲。陳銘的意思他當然明白。
當天下午,劉克服在湖內現場會上接到市政府副秘書長江平的電話。
“紀副交代了,讓你和陳銘兩人明天到市裏彙報。”江平說。
劉克服走到會場外接電話,他告訴江平,陳銘還在省城開會,並處理群眾上訪事項,他本人則在鄉下抓災後生產自救。市領導需要他們彙報什麼?能不能拖一兩天?
江平當即否決。他很硬,強調劉克服陳銘兩人最遲必須於明晚到市裏。紀副不僅要他們彙報情況,還要具體措施。他們縣行政服務中心的事眼下鬧到省裏,影響來自全國各地的會議代表。省裏領導已經給市裏打了電話,領導很生氣,要求縣裏必須有一個明確態度,迅速采取堅決措施。
“什麼措施呢?”劉克服問。
“你不知道?趕緊停,先下馬。”
劉克服苦笑:“這不好。沒法接受。”
“都這樣了,你還堅持?”
劉克服說:“江秘你老人家知道,房子蓋到這種程度不好停,這是常識。”
“你自己跟領導說吧。”
收了電話,劉克服沒進會場繼續開會,在會場外一條石板凳上坐了會兒,那時候滿心沉重,忽然想找個誰說一說話。
他給王毅梅打了電話,掛的是手機。對方鈴響了好一陣,沒有接。
這種情況以往罕見,劉克服真把她得罪深了。自從吳誌義被派到工地之後,她就再沒跟劉克服聯係過,該女領導不乏很情緒化的時候。
劉克服關了電話,起身要走,手機鈴突然響了。
“我在開會。”電話裏王毅梅悶聲悶氣,“劉書記什麼事?”
劉克服念頭全失,決定什麼也不說。他打了個哈哈,稱很久沒聽到王副區長的聲音,打電話問個好,了解一下王副區長的重要任務進展如何,沒其他事。
她一聲不吭。再無合適女青年對象可供介紹,更無照片提交審閱。
劉克服把電話關了,起身走開。他沒再進會場,讓司機小許把車開出來,出去走走。鄉書記趕上前問他去哪裏?有什麼事情?要不要叫個誰跟?劉克服擺手,讓他們該幹嘛幹嘛,不必操心他,而後自己上車走人。
轎車順著鄉政府後邊的土路往山裏開,走了二十幾分鍾,在路邊山坡上停了下來。
這裏空無一人,下午四點來鍾時分,陽光還照在山間,路兩側山坡上的果園連片幹枯焦黑,有如山火燎過,在夕陽下尤其觸目驚心。一座隻有半人高的土地廟孤零零建於山坡上,小廟裏什麼都沒有,隻有一個磚砌的供台,台上擺著一個石頭香爐,香爐裏滿是土。小廟裏外全是塵土,顯然不得照料已久。
劉克服向司機小許要了支煙。劉克服不抽煙,小許抽,身上有煙。劉克服點著那支香煙,濾嘴朝下,插在小廟供台的香爐裏。這是做什麼呢?聊表意思吧。
他的手在發抖。此刻什麼感覺?非常無助,依舊執著?他還能再執著嗎?
他坐在小廟旁,獨自麵對滿山焦木。坐了許久。小土地廟香爐裏的那支煙早已燃盡,隻剩一節插在灰土裏的濾嘴,道路上忽然傳出響動,一個小夥子從坡頂走下來,肩膀上扛著一段樹幹。小夥子杠樹幹的動作有些怪異,走到轎車邊,看到坐在土地廟旁的劉克服,眼睛裏露出驚奇。
他站住腳歇息,略彎身子,把肩上扛著的樹幹往前一躥,垂下一頭頂在地上,樹幹身還倚靠在肩頭。
劉克服問:“這什麼樹?”
“是種在山上的龍眼,凍死了。砍了扛回家燒火。”
“都死了嗎?”
“差不多。”
劉克服問山上的竹林怎麼樣?小夥子說竹林還好,沒大事,但是龍眼樹死得差不多了,那幾天真冷。家裏唯一一頭老牛也抗不住,死了。牛車沒牛拉,所以拿他當牛使,用兩個肩膀把木頭扛下山。
“沒凍壞人吧?”
“人沒凍壞怎麼啦?有人沒錢,吃木頭?”
小夥子喘過氣,繼續扛木頭下山。他彎下腰躥樹幹時,劉克服才意識到為什麼這小夥子的動作感覺怪異:原來是殘疾人,兩個袖筒裏都隻有半節截肢。
劉克服不覺驚訝,仔細端詳,問了句:“你是阿福?”
小夥子大驚:“你怎麼知道?”
“你有個母親?弟弟?還有繼父?”
“都在山上砍樹呢。”
劉克服招手,讓司機小許過來。
“你幫他一下。”
司機支支吾吾:“那書,書記你怎麼辦?”
劉克服說他不怎麼辦,坐在這裏等。要是早先還行,有點力氣,可以幫這小夥子一把。眼下怕是扛不動這木頭了。
小許不敢再說,跟小夥子兩人一起,一前一後扛著木頭下山,村莊就在山坡下邊不遠處。劉克服繼續坐在土地廟旁,天漸漸暗了下去。
手機鈴響,紀全洲親自給他掛了電話。顯然他從江平那裏聽到情況了。
“你怎麼回事?”紀副語氣極重,“你還等什麼?”
劉克服報告,他已經通知明天上午縣領導開會,正式研究確定。
“我問你的態度。”
劉克服好一陣說不出話來。
“還想使你的左手,不知道事情嚴重嗎?”紀全洲怒問。
劉克服苦笑,說知道自己哪怕兩個左手也不行了,無能為力。此刻沒有更多想法,隻想找地方買一頭牛,送人家拉車去。
“什麼?”
“大事做不成,辦點小事吧。”
當晚他趕回縣城。第二天上午的會議做出決定,新城區建設繼續推進,內河水壩繼續抓緊,行政服務中心工地則全麵暫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