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主要領導 3(2 / 3)

當年南溪大橋的遺留問題不隻涉及康家,湖窪地沿江有近百戶居民被動遷,不少居民不滿征地拆遷補償低,不願離開,最終被強行搬遷。一些居民動遷後無處可去,如康家人一樣被臨時分散安置在舊公房舊庫房裏,其中有二三十戶人家因為種種原因,一直未得新居,在親友或安置地的破房裏住了近三十年,產子生孫,至今未能離開。多年來相關居民上訪不斷,也曾鬧過事,因時日已久,加上一些政策因素難以解決,成為本縣曆屆政府的一大難題。

康家人屢屢生事,與當年這一筆“厝拆橋起”老賬相關,從小康之境落入貧困,難怪他們耿耿於懷,認定被政府虧欠,很不公平。以劉克服觀察,康畚箕夫婦雖懷怨氣,人還厚道,並不胡攪蠻纏。他們的兒子卻不一樣,尤其是老大老三兩個,逆反情緒很重,不合作,敢出頭,怒氣一上有失理智。例如當年台風時,持棍把門就他倆。康家老二則老實,以賣沙蜊為生,通常不愛惹事,不幸逃跑落水,死的偏偏是他。

當年康老二那場事鬧得很大。康老二已婚,有一子,死後他的兩兄弟攔靈車,衝城管,要求懲辦凶手,被交警攔在路上。當時劉克服剛從省城趕回來,被方文章留在市區與外商陸金華吃飯,接到縣長陳銘報信電話後匆匆離宴,連夜回到縣城。後來劉克服親自過問該事件處理,由於康老二是在整治流動攤販行動中,因躲避失足落水,城管人員執行公務中並未發現嚴重不當行為,死者家屬的“懲凶”要求不能滿足,劉克服讓相關人員多做說服,想辦法多給點錢,沒有掛得上的名目,就用特殊困難補助方式通融。最終康家兩個老人和康老二遺孀被說服,接受了條件,康老大和康老三雖還不服,畢竟沒有足夠理由再鬧,事態終於平息。

所以這一次康老大拿瓦刀連捅兩個城管人員,不僅僅是一時相爭,實在也跟上一回康老二事件中與城管結怨有關。康老大傷人之後逃跑,從堤岸翻身落水,其落水地點離當初康老二亡命之處相距不過百米,但是這個人性命無憂。康老二大名康順水,綽號“沙蜊”,以撈沙蜊並流動售賣為生,常在河邊沙灘走來走去,卻不會水,入水就如秤砣隻往下沉。康老大不一樣,水性高超,稱得上浪裏白條。此人以泥水為業,能把瓦刀當匕首用,他的大名叫康順基,綽號卻與水性有關,就叫“水雞”,即青蛙。

康老大傷人逃跑,其父母跪地喊冤,這裏邊有什麼冤枉?劉克服把老漢老婆子請上車,聽一聽,原來人家是為老三喊冤。康老三叫康順成,綽號“成仔”,今年二十九歲,未婚,初中沒畢業即輟學,在湖窪地當小混混,有些劣跡。當天事件中,他曾持鋤頭阻擋城管人員拆牆,終被奪下工具,推到一旁。康老大揮舞瓦刀時,康老三並沒有參與鬥毆,更沒有傷人,案發後沒抓到老大,把老三抓去頂事,這是冤枉。

劉克服問:“還有什麼冤,盡管說。”

這一說就多了,從三十年前厝拆橋起,到眼下動遷安置,怎麼弄都冤。

劉克服一邊讓康畚箕說,一邊指揮司機開車。從醫院動身,先出城,到了郊外南溪分岔處。劉克服請康家老夫婦下車,看一看正在修建的內河攔水壩。而後返城,開進湖窪地,去看在建中的行政服務中心,最後在小巷裏七拐八折,把兩位老人送回家去。

劉克服不是沒事找事,領兩位事主參觀遊覽,他是著意而為。他詢問康家有無佛龕,康妻說他們家灶台有一個,裏邊請了一尊觀音菩薩,每月初一十五她都會上香拜菩薩。劉克服請康妻回家後幫助他燒兩炷香,有事相求。他是縣委書記,不好親自動手,所以請康妻代辦。

兩炷香求什麼呢?第一先求保命。眼下有一個城管隊員躺在醫院,生命垂危。請觀音菩薩一定要幫一把,支持醫生全力搶救,別讓這人過世。這人要是死了,康老大一案就有人命,任誰也救不了。如果這人給救活了,隻要康老大回來投案自首,還有望得到從寬。所以這條命他縣委書記非常需要,康家人也一樣非常需要。另外一炷香應求來日,讓內河水壩順利建成,行政服務中心順利完工。行政服務中心說到底是座衙門,對康家人有意義嗎?有的。有了這個東西,康家人眼下擠住的破房子會被拆平,他們有望得到新居,一些曆史舊賬也有一次性還清的可能。他考慮,新城區要解決當年修橋時留下的幾十戶特困人家居住生活問題。可以用低租,或者無償方式給每戶人家一個店麵,讓他們能據以謀生,改善處境。康家人有理由有資格要求得到這個。但是如果大家都像康家老大老三那樣,違章搶建,抗拒執法,以致拿起鋤頭瓦刀傷人,新城區能做起來嗎?康家人和他這個縣委書記還能有什麼指望?

康畚箕不信:“真的給個店麵?”

劉克服說:“你們要信我。”

他告訴兩個老人,這種事該怎麼樣就怎麼樣,該給就得給,不會因為康老大康老三做過什麼就不給了。這一點他說到做到。他知道康家人因為以往一些舊事,心懷怨氣,認為不公平。有這種感覺的人不僅他們,還有當年修橋留下的困難戶,還有湖窪地這裏的一些人。他自己在湖窪地生活過,很能理解。以前他沒有足夠氣力幫他們一把,現在當書記,比較有可能了,他會想辦法解決一些問題,給他們一個公平。

“你們要信我。”他再強調。

他把康畚箕夫婦送回家。當晚康老三被釋放。幾天後醫院報告,經全力搶救,受重傷的城管隊員終於撿回了一條命。康老大沒有回來投案,警察將其列入網上追逃名錄。劉克服還是鬆了口氣,因為人命保住了,案件烈度有所降低。

他相信康家老婆子這些天給菩薩上香,一定格外勤勞。

卻不料這邊剛剛平靜,那邊波瀾再起:在建中的行政服務中心工地發生了一起意外事故,民工二死二傷。事故原因是施工人員違反安全操作規定,在吊裝材料時升降機鋼索斷裂墜落,造成現場人員死傷,死傷民工均為本縣城關鎮草寮村人。隔天,死傷者家屬及該村數百村民包圍工地,與施工單位理論,工地全麵停工。

事件發生時,劉克服不在縣裏,遠去省城開會。縣委辦主任在第一時間向他報告了情況,劉克服非常惱火,立刻給縣長陳銘打電話,讓陳銘親自過問,務必解決清楚。陳銘也非常氣惱,又在電話裏罵了娘。他說這幫人都是飯桶,一夥死人,安全安全,反複強調,沒一天不講,他媽的還出了事情。工地上錢沒少花,炮沒少放,找這個找那個,有什麼做什麼,都什麼屁用,不該來的還是來了。

陳銘是行政首長,行政中心項目的第一責任人是他,出了事首當其衝,當然著惱。陳銘責怪施工單位,他所謂“有什麼做什麼”講得比較含蓄,那是什麼意思呢?原來本地蓋房子有習慣,開工前都得“做一做”,也就是花錢請個高人,備上豬頭,抬出四色供品,排羅庚算流年,敲鑼打鼓,放炮燒香,跳神驅鬼,以求神明保佑,施工平安。類似活動可屬迷信,農民百姓自家修豬圈蓋茅房可以大做,政府修建行政服務中心做起來就多少有些尷尬,但是出於安全第一考慮,各位領導睜隻眼閉隻眼,施工單位具體操辦,本工地還是入鄉隨俗,不落人後,悄悄做了。哪想工作如此細致,程序如此完整,已經有什麼做什麼了,沒個屁用,還是死了人。

劉克服說:“看來咱們命該如此。”

陳銘歎氣:“開工剪彩那場雨下得真不好。都說陰氣太重,不假啊。”

當晚王毅梅把電話打到省城,找到了劉克服。

“重要任務還沒完成呢。”她說。

所謂重要任務就是給劉克服介紹對象。她手頭有一個對象挺合適,特地要了人家一張照片,準備拿給劉克服看看。

劉克服告訴王毅梅,眼下他在省城,再怎麼合適的對象,遠水不解近渴,回去再說吧。王毅梅即笑,報稱此刻她也在省城,她的車就停在劉克服開會的這座賓館樓下,她先打這個電話相約,然後就把照片送上來請劉書記過目審閱。

劉克服挺吃驚:“有這麼巧?”

當然沒那麼巧。不一會兒王毅梅敲門進來,哪有什麼對象什麼照片,隻有王副區長自己。所謂介紹對象完成重要任務原來純屬玩笑,王毅梅找劉克服另有要務。王副區長已經不在本縣任職,找劉克服談的竟是本縣事項,而且是剛發生的工地安全事故。她也不是到省城辦事順便一訪,是知道劉克服在這裏,專程驅車前來的。

“劉書記要小心。草寮村這件事可能鬧大。”她警告。

行政服務中心工地發生安全事故,草寮村民工二死二傷,這件事能鬧什麼?最多鬧點賠償吧。卻不是,有人要鬧施工單位,認為施工單位資質有問題,中標過程存在黑幕,涉嫌暗箱操作。其實這也是表麵事項,真正要鬧的是劉克服。鬧劉克服什麼呢?已經又有舉報信到處寄了,說劉克服當縣委書記後,一意孤行搞所謂新城區,修水壩建辦公樓,置廣大幹部群眾的利益和生命財產安全於不顧,一心隻想製造個人政績,提拔升官,對工程所有問題,包括工地死人,都應負主要責任。

劉克服搖頭:“這也告得太玄了吧?”

王毅梅說:“你不知道草寮村那些人?”

劉克服當然清楚。草寮村位居縣城近側,人口近六千,包括兩個行政村,是城關鎮也是本縣的第一大村。這個村有地利之便,到縣城打工的人多,因此哪個工地出事死人傷人,常有該村人士。這個村也出了一些幹部,目前縣裏有一位人大副主任,幾個政府局長出自該村,都有些影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