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1 / 1)

七十二

郝梅走到了張萌跟前:“張萌,你這樣多不好。大家對你會是什麼看法呢?”

張萌說:“我不靠別人對我的看法活著……”轉臉又對那女知青說:“告訴你,以前我是‘走資派’的女兒,現在我又是革命幹部的女兒了!我爸爸不但被‘三結合’了,而且是市革委會常委了!”

“豈有此理!”徐克氣憤之極地撲上去,奪下張萌的皮箱,並將她推得坐在地上。

“不許這樣!”開拖拉機的老戰士跳下了拖拉機,將張萌扶起。

張萌冷冷地掃視大家之後,默默打開皮箱,隻將錢包拿出揣入兜裏,也不蓋上箱蓋,異常鎮定地說:“好,我什麼也不帶走。東西都留給你們了。你們可以全分了!”

吳振慶的表現十分複雜,他忽然命令似的說:“張萌,你過來。”說完,他自己先走到一旁。

張萌猶豫地看看他,跟了過去。

吳振慶說:“張萌,以前我對你……一直很不好。其實,我心裏總想對你好一些……”

張萌默默地冷冷地聽著……

他又說:“你別走。今後,我要關心你,照顧你,愛護你,像王小嵩對郝梅那樣。不,我的意思是,我是班長,我要像關心和愛護每一個知青那樣……”

“將來呢?……”

“將來……將來早著呢,想將來幹什麼?”

“我跟你不一樣,我一上中學就開始想將來了。”

“將來嘛,這兒會出現一個新連隊,我們都是老兵團戰士了……也不錯,是不是?”

張萌冷笑:“那時,你就該提出要我嫁給你了!在這鬼地方成家,生兒育女?”

吳振慶說:“我……我沒那麼想。”

“你現在是沒那麼想,將來你那麼想的時候,我怎麼辦?”

吳振慶惱羞成怒:“我……我揍你!”他舉起了拳。

張萌又冷笑了:“原形畢露了吧!”

老戰士匆忙擋在他和張萌之間:“誰敢耍野蠻,我修理誰!”

王小嵩和郝梅將吳振慶拖走。

張萌對開拖拉機的老戰士說:“你可以不帶我去。但是我今天走也要離開這鬼地方!”

老戰士說:“我並沒說不帶你去嘛!是他們圍住你的嘛!好好好,您請上拖拉機吧!”

他護著張萌上了拖拉機。男女知青圍阻在拖拉機前。

老戰士探出頭:“大家給我個麵子,還是散開吧!連長不是正在團裏開會嗎?我向你們保證,一到團裏就向連長彙報這件事還不行嗎?”男女知青終於默默散開了。徐克退到一旁後,指著張萌說:“張萌你聽著,十年河東,十年河西,我一百次詛咒你父親,他遲早還有被打倒的那一天!”

坐在駕駛室裏的張萌目瞪前方,表情冷漠,仿佛什麼也沒聽。

拖拉機開走了。

它在男女知青們的視野內,越去越遠,漸漸的連馬達聲也聽不見了。一男知青宣泄地:“把她的東西都燒了!”

幾個女知青隨即附和:“對!燒了!燒了!”

張萌的被子、褥子、一切東西都被扔在一起。

一男知青狠狠一腳將她的臉盆踩塌。

吳振慶、徐克、王小嵩、郝梅、韓德寶卻沒有參與宣泄,他們比別人的心情更為複雜地望著,然而也沒有製止。張萌的東西終於被堆在一起燒著了。人對社會的最大憤懣,歸根到底,幾乎全部萌發於人頭腦中的公平意識。當這一點遭到蔑視的時候,他們便認為他們有理由做一切事情。當年的這一代人,尤其如此。

一隻手從火堆旁揀起一張燒掉一半的照片——照片上隻剩下了張萌的頭部——她嫵媚地微笑著……揀起它,不,應該說揀起“她”的是吳振慶。

他們情感年輪的全部遺憾在於——當他們還不善於表達愛情的時候,卻驚訝地發現,愛情已在他們內心裏產生了。現實的釘子冷漠地入他們脆薄的蚌殼,而他們懵懂且迷惘,同時自覺羞恥,不知怎麼才能把它變成珍珠。他們本能地渴望,本能地排斥……

在小河邊,吳振慶看著張萌曾經洗澡的地方。吳振慶呆坐著,望著水麵發呆……

河中又出現了張萌洗澡的情形……張萌隻將頭部和肩部露出水麵,望著她嫣然而笑,說:“來呀!脫了衣服下來遊呀!水一點都不涼。咱倆比比,看誰遊得遠。”

張萌潛入了水底。

張萌在他不期然處倏地浮出水麵,望著他笑笑,又潛入了水底。

這裏那裏,張萌不時出現,仿佛一個美麗的水妖,在故意誘惑他。

張萌最後一次潛入水中,不再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