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 3)

這就是青川中學學生集體中毒事件的大體過程。這件事的最後處理是開除了學校食堂的洗菜工和廚師,處分了總務主任和校長,分管副市長和市教育局局長受通報批評,肇事菜販和菜農也依法追究。事情到此告結。

不料記者們爆出了內情。他們指稱小油菜上殘留的農藥並不是此項食物中毒的全部原因,食品檢驗部門檢測出該菜農所產小油菜上多種有毒化學物質嚴重超標。這些物質並非全部來自所施農藥。經實地檢查,該菜農的菜地就在大溪河畔,澆菜用水直接取自大溪河,其菜地上遊不遠處就是大溪工業區,有一條排汙溝就在菜地近側。學生中毒很可能與汙水有關。

這一情況並非記者們發現。事實上,調查中已經有人提出質疑。一直到研究處置時,還有人問及此情。討論中宋宜健發了話。他說,還是就事論事吧,迅速查處,果斷處理,這樣就行了,不要牽扯太多。於是定案。

現在事情鬧出來了,而宋宜健已去,麻煩盡歸朱一凡。

與上次未遂的天堂之旅如出一轍,朱一凡在返回本市的旅途中接到一個又一個電話,真叫此起彼伏。上一次全是宋宜健的意外身亡和善後處理,這一次說的都是汙染,還有學生中毒。省裏領導直接打電話表示嚴重關注,責令嚴肅對待。省有關部門多方追詢,要求拿出一個說法。新聞機構更是群起而攻之。市裏相關部門窮於應付,手忙腳亂。宋宜健死後,朱一凡主持本市大政,所謂“天塌下來高個兒去頂”,這會誰是高個兒誰得去頂?舍朱其誰。

所以“受命於危難之際”所言不虛。

朱一凡說:“比起宋書記不幸逝世,咱們也還有幸。盡管麻煩很多,畢竟都還活著,還可以努力做大事,爭取重如泰山。”

那一天市裏召開中層幹部大會,各縣書記縣長和市直部門領導到場,朱一凡在會上如此這般,拿宋宜健的死亡說事,讓大家感覺沉重,格外陰森。朱一凡主政屬臨時主持性質,與正式接任是不同的,這種情況下,臨時主持者通常取守勢,把現有一攤子守好,別出事就行,不宜輕舉妄動,到時候該誰誰去做就是了。朱一凡真不湊巧,一接手就碰上這麼一大麻煩,不對付不行。但是朱一凡也特別,以往當市長,模樣很隨和,麵相很親切,給宋宜健寫條子,跟老劉開玩笑,水箱有毛病,天堂有女友,模樣挺漂亮,長有黑翅膀,身高多少,體重若幹,都可以拿來說,一朝奉命主持全市大政,忽然臉色一板,即重如泰山了。

那天的會議定在八點半開,比正常上班晚半小時,讓大家從容赴會。朱一凡自己早早來到會場,坐在主席台上看表,時間一到即宣布開會,第一件事就是下令立刻關閉會場的大門。

“遲到的讓他們倒車,不用開會,免了。”他說,“把他們的名字記下來。”

朱一凡這番話聲調不高,表情如常,臉上似乎還有點笑意。但是全場震驚,刹那間鴉雀無聲。

時會場略顯稀拉,與會者大約有四分之三準時,另有一些尚未到場。本市中層官員大都怕宋宜健,對朱一凡缺乏感覺,因為他總是相當模糊地藏在宋宜健的影子後邊。

現在他走出來了,一動手就出人意料。

朱一凡喜歡拿水箱說事,講的似乎是膀胱,其實另有內涵。

兩年前,朱一凡剛當市長。夏天裏有強台風襲擊本省,台風過境時是晚間,朱一凡守在市防汛抗旱總指揮部,掌控情況,指揮各縣,徹夜不眠。淩晨時分,省長從省城打來電話,找到了朱一凡。問罷災情,省長跟朱一凡開了句玩笑,說聽你電話裏氣喘,是不是知道我找你,趕緊跑到防汛指揮部來的?朱一凡也笑,說不敢欺騙領導,身體不如領導好,中氣不如領導足,所以氣喘。省長不是讓我們嚴防死守嗎?今晚都在防汛指揮部,不隻徹夜守候,已經是寸步不離了。省長說誇大其詞了吧?總得出去解個手什麼的。朱一凡說省長您可以派員核實,今晚真是一步都沒有離開,整憋一夜。

後來朱一凡頗自鳴得意,說自己到底還是“水箱”好。他引申,說人的水箱結構和材料其實相差無幾,容積和彈性係數想來也基本相同,為什麼有的人能憋有的人不行?除了訓練,應當也與心理素質和意誌相關。人的忍耐力是不同的,有的人特別能忍,有的人不行,一個屁都憋不住。就他觀察,缺乏忍耐力的人是辦不成大事的。

朱一凡如此笑談有自吹之嫌。但是這個人的忍耐力的確有過人之處。所謂忍耐力當然不隻體現為會憋尿,那種事有礙健康,不僅兒童不宜,成人也不宜仿效。

有一回市裏領導開會,聽民政部門彙報殯葬改革,討論燒死人、建靈堂之類事項,議題不太輕鬆。會間宋宜健書記板起臉,把市民政局局長狠批了一頓,指責該局長工作不力,致本市農村死者火化率居全省倒數第一,偷埋死人事屢禁不止。宋宜健大權在握,年輕氣盛,訓起人用詞很硬,不留情麵。因此場麵凝重,死氣沉沉。

忽然宋宜健話鋒一轉對住了朱一凡:“朱市長,你不同意?”

朱一凡即點頭表態,說沒意見,同意。

“同意你在那寫什麼?”

朱一凡寫什麼呢?寫條子,給市政協主席老劉。他倆在本市領導中排名分別為第二和第四,領導們開會排座次,宋宜健居中,以下依次左右,朱劉二人的位子便總是相挨。座位相挨方便做小動作,這種事一年級小孩都會。朱一凡和老劉的小動作跟小學生不同,他們並不交頭接耳小聲說話,不出聲,隻動手,寫字條。

朱一凡喜歡寫字條。他不是“開會不發言,前列腺發炎”嗎?不多說話的人並不一定沒有表達的願望,寫條子是他的一種表達方式。所謂“領導寫條子”大家不陌生,小至幼兒園招生入學,大至幹部調動提拔,常聽說有領導寫條子交代這個交代那個。朱一凡寫的條子跟那不一回事,他的條子隻在開會時寫,通常在會議開得特別沉悶的時候隨手塗就,有時撕一張紙寫句話,有時寫在自己的本子上,更多的是把人家的筆記本抓過來,在上邊寫幾個字,以此與前後左右的人交流。其條子內容多為開玩笑,調節心情氣氛,不涉及重要事項,沒有實質內容。

宋宜健卻不放過,當場追問其條子。朱一凡很鎮定,伸手取過一旁老劉的筆記本,打開,當眾宣讀。原來是一副花圈對聯,純屬調侃:“活著不燒死了不埋,身居靈堂心在天堂。”橫批是“劉主席健康長壽”。

這一讀大家都笑,隻宋宜健不笑。

“朱市長你這不對。”宋宜健說,“你到底要咱們劉主席死,還要他活?”

朱一凡說:“檢討檢討。對聯刪除,隻留橫批,劉主席健康長壽。”

宋宜健說:“好了,開會。看看接下來怎麼杜絕偷埋死人。”

宋宜健就這樣,臉一拉下來,想碰誰就碰誰,可不管你排名第幾,年長還是年幼。畢竟他是第一把手,本市最高人物,碰碰你不欠資格,無須太多理由。那天他是不高興了,拿朱一凡的字條說事,表麵上是對朱一凡的對聯挑刺,指其內容不對,實際上是表達不滿,警示朱一凡注意眼下他的不快,不要不當回事,埋頭寫條子做小動作。宋宜健這麼做有些過頭了,畢竟朱一凡不是宋氏私人管家,他是一個市市長,本市最高行政長官,雖排名第二加為人隨和,也應當受到足夠尊重,怎麼能如此這般,在這種場合想說就說?換別個誰受得了?朱一凡不一般,他麵不改色,與平常無異,特別沉得住氣。這當然有些客觀緣故,朱一凡臉色一向顯黃,比較藏得住情緒變化,不像紅臉漢子動不動現形於色。

類似細節還有一些,朱一凡忍耐力超常為人公認。事實上,沒有這種能耐,或者說“水箱”沒有這般水準,朱一凡怕是當不了這個市長。朱一凡任市長之前,在副市長裏排名倒數第二,前任市長姓張,是從鄰市調過來接老劉的,時劉市長因身體不好改到政協任職。當年的張市長比較有個性,跟宋宜健合不來,兩人共處才一年多,彼此很不愉快。省裏發現不行,把張市長調走了,讓誰接呢?本市領導層裏幾個資曆較深的候選人各有緣故,用不上,省裏有意從省直年輕廳長中物色一位下來,與宋宜健搭檔。宋宜健想方設法施加各種影響,直至前往北京找老領導尋求支持,請求不另派員,就從本市提拔。提誰呢,不要別人,就要排名相對靠後,資格相對較淺的朱一凡。

據傳宋宜健跟上級講得很懇切。他說,他這人事業心強,個性也強,脾氣不好,對人要求很高,眼睛裏不容沙子,容易傷人。如果還讓他在本市主政,他希望能有一個比較好合作的搭檔。朱一凡這人平時不吭不聲,相當低調,其實很有能力,會辦事,而且好相處。朱一凡當副市長,管工業,主抓工業開發區,工作非常努力,在很困難的情況下白手起家,創業,招商,幾年裏從無到有,把一個重點工業開發區搞得熱火朝天,欣欣向榮,政績非常突出。所以這人可用,用他最好。

宋宜健年紀不大,卻很了得。早年當過省委書記的秘書,後來在省裏幾個重要部門任過職,然後下到市裏當第一把手。宋宜健這種人有人脈,有前景,影響力大,加上他強勢,特別執著,想辦的事情多半辦得成。在他力推之後,朱一凡脫穎而出,被任命為常務副市長,主持政府工作,隔年年初,在市人大會上當選為市長。

因此朱一凡宰相肚裏能撐船,“水箱”特別好,也非沒有由來。少了宋宜健的全力推薦,他恐怕隻能指望“健康長壽”,難有其他奢求。宋宜健脾氣大,卻有一好,發過脾氣就拉倒,並不記仇,回過頭來也還聽得進其他意見,朱一凡知道拿他怎麼辦。這兩人彼此性格頗能搭配,幾年下來,他們的合作還真是不錯。

朱一凡當市長前,主要工作並不在市政府,他是副市長兼大溪工業區的管委會主任,管的就是後來被指汙染水源,與中學生食物中毒有牽連的工業區。當年朱一凡主要在工業區上班,隻是市長辦公會時來露一個頭,給大家的印象比較平淡。到了他坐鎮市府大樓,天天來去,“百忙”於市長辦公室,給大家的感覺才漸漸鮮明起來。

朱一凡挺有意思,所謂日理萬機,卻對一些小事很在意,其事多與水有關。

朱一凡和其他市長們辦公的地點在政府大樓九樓,九樓朝西一側是市政府小會議室,可開二三十人會議,這種會議室利用率最高,幾乎每日有用。該會議室外邊,樓梯轉角處的洗手間因此也在大樓裏享有最高利用率。朱一凡“水箱”特別能裝,利用洗手間的次數比他人要少,卻最敏感,他總說這洗手間氣味不好,不行,影響市長們的開會情緒,得找找原因。

原因其實不用找,很清楚的。本市以往工業基礎薄弱,財政收入較少,基礎設施較差,市政府大樓建成使用已經二十餘年,各相關設備早已老化。市長會議室外的洗手間分男女兩部分,女士部分使用頻率相對較少,還幹淨,男士部分不一樣,負擔比較沉重。當年考慮開會人多之需,洗手間裏安裝的是一種不鏽鋼薄板焊製的小便槽,可供十數人並排使用,類同於農村小學簡陋公廁裏的水泥槽。類似便槽不管是水泥質地還是金屬質地均容易藏汙納垢,不易衝洗幹淨,因此氣味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