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3)

市長夫人不服,竟掏衛生紙抹起了眼淚。

這時電話一個追一個趕到機場,為的全是同一件事。朱一凡已經插翅難逃。

市長夫婦臨時撤退,行李早上了飛機。這時拒不登機非常麻煩。機場工作人員可不管你什麼市長,那種官在自己的地盤有用,到這兒什麼都不是,管不著的。工作人員追問究竟,要朱一凡說明理由。朱一凡沒有多費口舌,隻說是發動機出了故障。他說的不是飛機,是自己。他指著自己的左胸說這兒有問題,心慌,緊張,看來不行,怕有麻煩。還有什麼理由比這更大?萬一乘客心髒病發作,猝死於空中,那算誰的?機場工作人員不敢多說了,隻能緊急報告,請示航管部門,幾分鍾後即有決定下達,同意兩乘客放棄旅行。工作人員查驗了朱一凡的行李票,上飛機貨艙把他們的行李找出來,再讓他們離開了機場。

前往天堂的本次航班因此延誤,未能正點起飛。

朱一凡說有的人注定是要做事的。像他,從飛機上下來,一頭就掉進事裏。辦多了雞毛蒜皮,現在得辦點大事。

朱一凡奉命主持全市大政,此刻非他莫屬。宋宜健突然去世,省上確定繼任人選需要時間考慮斟酌,有一套必需程序,因此得指定他人先行主持。第一把手死亡,第二把手頂上,所以該朱一凡,這是常規。朱一凡開玩笑說自己是“熄火於天堂門外,受命於危難之際”。他對名城杭州的向往和中止旅行的懊喪由此可見。所謂的危難之際,不隻是說宋宜健猝死,還因為其時本市麻煩正多。

朱一凡立刻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為宋宜健治喪。這件事不算大事,也不算小,雖平常,卻嚴肅。人都有一死,人死了都要治喪,高貴者吹吹打打一番,卑賤者草席一卷了事,古往今來各有程序,都免不了。宋宜健是死於任上的現職官員,其喪事料理自有規定,不必朱一凡刻意創新。與他人不同的是宋宜健葬身意外車禍,痛遭烈焰,殘骸已麵目全非,不成人形,慘不忍睹,隻能在治喪前先行火化。所以他的葬禮上不擺遺體,隻存遺像和一盒骨灰。其場合因之別樣悲涼,真有些像朱一凡描述過的黑老鴉展翅,特別的“天地暗淡、陰影森森”,讓各位依然健在者感慨眾多。

朱一凡說,小時候讀書,記住了一句名言,好像是寫《史記》的那位司馬遷老先生說的,叫做“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司馬老先生說的是老話,文言文,聽起來很別扭,不像如今電視台女主播說的普通話那樣動聽易懂,因此書一讀過,漸漸也就淡忘。要不是宋宜健書記死得這麼突然,景象這麼悲慘,觸景生情,哪會忽然就記起司馬老先生的千古名句。宋書記這麼年輕能幹,這麼前途遠大,本可指望身後重如泰山,哪想飛來橫禍,英年早逝,沒能多做幾件大事,就一盒骨灰兩排花圈大家三鞠躬按規定輕身上路。所以想做事情特別是辦大事得抓緊時間,趁早,一旦也碰上意外車禍才不至抱憾沒有泰山那麼重。

朱一凡故意來點烏鴉嘴,弄得好像大家都有一場陰險的車禍不動聲色在高速公路上守候似的。其實那種事也就萬中有一,不夠資格還不一定碰得上。朱一凡幹嗎拿死亡說事,搞得大家心裏都重如泰山?其中原因一句兩句話沒法說清楚。

朱一凡主政之初,市有關部門正在著手編製本市城市建設的中長期規劃。朱一凡認為這件事不小,很重視,親自籌劃安排。為保證該規劃科學合理,市裏經過幾輪商討,最終決定與上海同濟大學合作,委托該校專家學者為本市論證、編製城建規劃。朱一凡親自率市責任部門主要官員前往上海接洽,同時決定往上海前先排出兩天,讓大家到杭州走一趟。不是讓大家看杭州的高樓大廈,那東西上海有的是。去杭州要看濕地,看綠地,看植被,看人家城市的各個零件,知道一下什麼叫城市建設。

杭州離上海很近,高速公路跑兩三個小時也就到了,去上海談判之前,安排前往杭州考察,也算順道。而且都知道杭州很美,素有人間天堂之譽,城市規劃以人間天堂為範本,叫“取法乎上”,很合理的。所以先行杭州並無公款旅遊之嫌,也非節外生枝。但是大家都知道朱一凡與杭州別有淵源,他這麼一指定,不能不讓大家想起他所謂的“熄火於天堂門外”。那也就是一個多月前的事情。看起來朱一凡真是情有獨鍾,非上天堂會會女友不可。上一回被迫中止,弄得市長夫人大為敗興,坐在候機廳裏抹眼淚,這一次會不會曆史重演,再次於天堂門外熄火?

結果很順利,通往天堂的路看來並不總是曲折。朱一凡一行從省城搭乘班機,直飛杭州,極其順暢,當天氣候很好,陽光燦爛,陰影不現,航班沒有誤點,行程沒有意外,本市再無任何重要官員於高速公路遇險受焚,平靜得簡直有些乏味。

抵達杭州的那天下午,朱一凡一行與當地相關官員座談,晚間不做安排,自由處置,朱一凡忽然不見了蹤跡。

這一次是公務活動,市長夫人不宜隨行,陪同朱一凡前往杭州的是本市相關部門官員,還有他的秘書小趙。當天晚上朱一凡交代秘書,說自己要出去,有什麼事秘書就先頂一下,明天再說。小趙心知有些情況,卻不敢多問,所謂大人有話,小孩沒嘴,市長不說私出何幹,秘書能問嗎?都知道朱一凡有一個著名的“天堂女友”,通常大家以為那是個玩笑,但是萬一真有其人,朱一凡著意安排,就是要前來一會兒,這種事秘書就更不好問了。

那天晚上,大約十一點時分,參與此項考察洽商活動的市規劃局局長按了朱一凡房間的門鈴,久按無應。局長便打門,找到了小趙。

“市長上哪去了?”局長問,“打他幾次門都沒人。”

小趙問局長有什麼事情,急不急?說:“市長出去辦事了。”

局長說他的事說不急也急,說急也就那麼回事。本來市長事情就多,眼下主持全市工作,真是天天百忙,找他真不容易。這一次一起出行,機會難得,想抽空彙報一下,談幾件事。想不到市長上了天堂還是百忙,逮都逮不著。

小趙說,如果確有急事,可以給市長打手機。如果不到火燒眉毛,就緩幾個小時吧。市長這麼大的領導,旁人看來很自在的,其實並不自由,不可能愛到哪去就到哪去。好不容易來到杭州,能夠自己支配的也就這麼一小點時間,別打攪他。

這個秘書還真是不錯,當晚堅守於酒店,為朱一凡努力抵抗,竭力不讓人幹擾朱一凡未經言明的隱秘約會。午夜之後,沒人再找秘書打聽朱一凡的蹤跡,小趙也不敢沒事找事,去打門核實市長在不在他的套間。因此沒人清楚朱一凡究竟是什麼時候回來的。以當時的情況分析,不排除其徹夜未歸的可能。第二天一早,朱一凡準時出現在酒店二樓餐廳,與一行人共進早餐。他的神情有些疲倦,臉色比較難看,氣喘籲籲,像是剛剛從酒店外直接跑進餐廳一般。

似乎是為了顯示自己與旁日無異,那天早晨他在飯桌上提問,點名要規劃局長談一點觀感,說:“天堂不能讓你白來。”

局長說他很激動的,一下飛機就有很多觀感,昨晚特地找過市長,想向市長報告一下。不巧市長出去了。

朱一凡不動聲色,不說自己幹什麼去了。他點頭,隻說行了現在讓你報告。

局長說杭州的生態之好讓他印象深刻。新建大道兩側的大片綠地讓他格外驚訝。那種地段的地產,每畝少說數百萬上千萬,要咱們肯定拿去拍賣了,搞房地產,蓋公寓、商住樓,至少賣給人家修收費公廁。人家大片大片,拿去種草種樹。他媽的。

朱一凡即表揚,說行,你說話粗了點,但是看出些東西了。

這天上午,杭州接待方安排朱一凡一行在市裏參觀。他們去了西溪濕地公園,那時恰好天下小雨,他們乘船在公園的溪汊裏轉,滿目清流,到處綠樹,野鴨子三五成群嬉戲於水麵。雨霧蒙蒙中於鬧市近側考察濕地綠野,大家隻覺水汽格外充盈。朱一凡便感歎,說大家明白了吧?水很重要。有水才有天堂,否則隻有沙漠。問題是這水得是好水,如果滿溪黃濁,馬桶似的,都像咱們水箱裏出來的東西,那行嗎?咱們搞城市規劃,得充分考慮這個。

明白了,關鍵是水。大家知道朱一凡心裏就是這個。

很巧,就在那濕地公園,朱一凡的手機響了,有電話追蹤而來。看來朱一凡真是天堂駭客,不來則已,一來準有事,所謂“陰影森森”,哪跑得掉。上一次他還沒登上飛機就在候機廳裏接到了宋宜健的凶信,這一次還一樣,稍稍滯後了一點,他們已經進入杭州,濕漉漉貼近濕地,那手機信號該來還來,讓朱一凡無可逃遁。

市裏又出了事情。報信的還是上回那一位,市政府的秘書長。秘書長急報市長說,這兩天裏,北京數家重要新聞單位的記者突然接踵而至,會聚到本市西郊的大溪開發區進行采訪。其中一組記者來自中央電視台,屬於一個著名的輿論監督欄目。秘書長說,記者們是突然來的,來得這麼集中,目標一致,肯定有背景。

朱一凡問:“他們都搞些什麼?”

秘書長報告說,記者們找了開發區管委會主任,還找了環保部門。有一組電視台記者雇了一條木船,從市區溯大溪河逆流而上,一路拍,開發區的十幾條排汙溝口無一遺漏,全給他們拍了。這些日子不下雨,枯水,排汙溝附近河水特別黑,河麵情況很嚴重,部分河段河水發黏,氣味濃烈。

朱一凡說巧了。這會他領著一行人正在杭州的西溪濕地公園參觀,大家也那樣,坐在船上。隻是這裏水多,而且氣味很好。

秘書長說,市裏有關部門和開發區正在跟記者們接觸,了解他們的意圖,搞清他們的背景,目前有些情況尚不明朗,總的感覺,好像是要大做文章。

“別緊張,這也不是第一次。”朱一凡說,“沒什麼大不了的。”

秘書長說這一次好像跟上幾次不太一樣。來者不善。

“他們不光搞開發區,他們還追中學生食物中毒那件事。”他說。

“那事已經處理了,還有什麼搞的?”

秘書長說,有記者認為市裏避重就輕,處理上有問題。

朱一凡讓秘書長密切注意動態,隨時報告。他說,如果沒有更特殊的情況,他就不改變行程,明天還到上海,與同濟大學洽商。規劃是大事,規劃搞好了,未來可望少出問題,包括記者們關注的那些問題。

“你們注意掌握分寸。”他交代說,“有事你們先應對,我回去後再研究。”

四天後,朱一凡率隊回到本市,那時已經烽煙四起,沸沸揚揚,事情大了。

首都數家新聞媒體相繼播發新聞,報道了本市大溪開發區的嚴重汙染問題。所有報道的切入點都一樣,均由數月前曾引發許多人注意的本市青川中學學生集體食物中毒說起,揭露該事件並非單純食物中毒事件,當地有關部門在調查和處理時有意隱瞞真相,不涉及導致事件爆發的真正原因,這就是該市觸目驚心的水源汙染。

國慶黃金周到來之前,朱一凡在一次市領導會議上給宋宜健寫條子,請假,說明將前往杭州“檢查水箱暨會女朋友”。那次會議上氣氛很沉重,為的就是學生食物中毒事件。青川中學位居市郊,是一所完全中學,有學生兩千餘人。食物中毒事件發生於六月一個晚間,時學校一些寄宿生相繼發生惡心、嘔吐等消化道疾病症狀,個別學生嚴重腹瀉,幾乎脫水。學校管理部門發現情況緊急,立刻撥打120急救電話,叫來醫院救護車,將患病學生送進醫院。卻不料剛送走這個,那個又叫喚起來,當晚救護車在校園裏呼嘯不止,前前後後往市裏各大醫院送了百餘學生,那個晚間因此成為該校有史以來最黑暗的夜晚。所幸處理及時,多數學生入院後打一針掛個瓶,症狀即迅速減輕,第二天上午陸續出院回校。中毒症狀最嚴重的四位學生在醫院裏住了一周,最後均痊愈出院,沒有死人。因為事發突然,患病者眾多,社會上議論紛紛,引發媒體關注,省內外報紙廣泛報道。市裏就此迅速組織調查組調查事件原因,確認學生中毒係食物引起。該校中毒學生均為寄宿生,當晚均在學校食堂用餐,篩選學校食堂提供的食物,調查人員發現了可疑物品,卻是極其普通的小油菜。中毒學生無論吃的什麼,都少不了這個,沒吃小油菜的則無一中毒。因此基本可以斷定這東西是罪魁禍首。小油菜怎麼會引發學生中毒呢?顯然是沾染了有毒物質,而學校食堂未清洗幹淨就草草下鍋,翻炒中未充分加熱熟透即裝盤供學生食用。當天該學校的小油菜采購自農貿市場,調查人員經縝密調查,將售菜菜販查獲,再追蹤到賣菜的菜農。經訊問,得知售菜前數日,該菜農發現菜地蟲多,為防蟲子咬食菜葉,售不出好價,菜農違規給菜地打了大量劇毒農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