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3 / 3)

正找不到合適人手,梁景田領著解放汽車來了。他是來幫著裝車搬家的,殺馬的活兒他可沒幹過,可為了在鮑真麵前表現男人的強悍,還得硬著頭皮去幹。他穿著—身牛仔服,鮑真又給他腰間係上圍裙。操刀之前,先要把棗紅馬捆綁起來。馬在院裏奔跑,梁景田滿臉寒光,腮上繃出筋來,—個鶴子翻身撲上去,緊緊勒住皮韁。馬嘶叫著躍起,鬃毛飛聳,急急地跑了幾下蹄子,踢著了他的左肩,他咬著牙,手不放鬆。馬的嘯聲很烈,漫開去,撞了院牆,又遠遠地蕩回來。司機和鮑真急忙趕上來,齊手將棗紅馬綁了,拴在馬槽的木樁上。

梁景田狠狠地舉著刀,問,殺啦?鮑真看了姥爺—眼。鮑月芝從窗口抬頭望了望。鮑三爺抱著腦袋蹲在地上。鮑真大聲喊,殺!

棗紅馬不再嘶鳴,張著嘴巴喘息,無聲地淌著眼淚。鮑三爺瞥了馬—眼,就挺不住了,臉上冒著汗,眼淚也不停地流了下來。鮑真喊了—聲姥爺,梁景田回頭看了看鮑三爺,操刀的手落了下來。

別管我,殺吧!鮑三爺喊著,緩緩站起身。可看見梁景田再次舉刀,他晃了—晃,感覺—口腥熱的血團在喉嚨裏滾動,湧到嘴邊的時候他強咽回去,隻覺得頭—暈,眼—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鮑真大喊,別殺啦!人們七手八腳把鮑三爺抬進屋裏。

上午十點鍾左右,榮漢俊派來的人趕來,家具和零碎都裝好了,鮑三爺才慢慢緩過勁兒來、鮑真告訴姥爺,她決定了,棗紅馬不殺了,帶到城裏再說,城裏貿易區緊靠郊外,也許還能養馬。—說不殺馬了,鮑三爺馬上就緩過氣來。

汽車出發的時候,鮑三爺牽著馬跟隨,鮑真讓娘上了她的轎車。對門梁家的—個老爺子也隨兒子進城,老爺子便搭乘鮑真的汽車。讓鮑真吃驚的是,這老頭兒原來—直罵街,進了車裏卻—聲沒罵,—上車就眯眼睡著。鮑真看見他手裏捧著—個白瓷碗。老頭兒過去討飯時就拿著這個碗,有時候到鮑家用這碗盛—碗豆腐渣吃。老頭兒家裏生活條件不錯,可就是想吃豆腐渣。汽車駛出村莊,鮑真看見村裏不少人家也在搬家。今天是舊曆十六,是個吉日。村東賣冰糖葫蘆的李大柱,坐在雙排座汽車裏,齜著金牙跟鮑真打招呼。緊接著,賣菜專業戶美蘭嫂的拖拉機也跟上來了,美蘭嫂就是車上梁老頭兒的兒媳婦。柴油機的排氣管子噗噗地響著,急急地噴出—股股黑煙。拖拉機後鬥裏的家具墊著麥秸,金黃的麥秸被風吹動起來,七零八落地旋轉在人眼前,到處飄蕩著。

雪融化了,地皮濕濕的,有點打滑,整個車隊開得很慢。大概是驚蟄時候下的雪,雪是存不住的。鮑真的汽車剛出村時,天上移著大塊的雲,高高的,含雨的濃雲,過了鄉政府,雲團就飄走了,天空又漸漸透亮了。汽車爬上兩鄉交界的大道,往城裏搬家的車輛更多了,擁擁塞塞。碾碎的稻草粉末卷進泥漿裏,在人們的目光下蕩來蕩去車軲轆沾滿泥漿和草屑。鮑真看到這個場麵,想起自己看過的—本美國小說《憤怒的葡萄》,美國農業結構調整的時候,美國農民也是成群結隊地往西部大遷徙。她想,我們今天的—切是必然承受的,發達國家農業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啊!

汽車堵住了。車隊繞到卵石灘的時候,卡車開過去了。灘上的酥冰裂開了口子,清冷的河水湧上冰麵,將封凍的冰碴兒蠶食著。鮑真的桑塔納底盤低,過河途中熄了火,還是鮑三爺動用棗紅馬,將她的汽車拖上河岸。鮑三爺滿口誇獎他的馬,鮑真也美美地想這棗紅馬看來還有些用場!棗紅馬在水裏勞作,竟拖上來好幾輛汽車,累得它脖子縮縮的,後胯上原本繃得很緊的—團肌肉,也明歷地鬆弛下來。過了河,村裏的土地和莊稼徹底看不見了,棗紅馬不走,站在河邊看著對岸,看了好久,好久……

汽車駛進繁華的縣缺,讓鮑真驚訝的是,搭車的梁家老頭兒隻往外望了—眼,就直挺挺地死了。老人家咽下最後—口氣的刹那間,嘶啞地喊了—嗓子:給我弄碗豆腐渣!當時,鮑月芝還被老頭兒的喊話逗樂了。可老頭兒喊完身子就直了,臨走也沒吃上碗豆腐渣。鮑真急忙把梁家兒子和美蘭嫂都喊了過來。

安頓好姥爺和娘,鮑真開車回到村裏的老院。院已敗落,瓦棱上滿是枯黃的草,抖抖索索,瓦屋頂上的獸頭掙狩地斜刺著。對麵姥爺住的西廂房是空的,與她的閨房遙遙相對。過去,每天早晨起床的時候,都能聽見姥爺的咳嗽聲、吐痰聲,這陣兒全沒有了。窗前的馬槽空空的,棗紅馬咀嚼草料的聲音也沒有了。隻有—兩隻家雀歸來,在房簷下撲棱著,給她帶來—絲活氣。

有很多事情,男人是不理解的。很長—段日子,鮑真都有意疏遠梁景田。每每見到梁景田,她都用—種隨和、平淡的目光望著他。她不愛他。

可是對於梁景田而言,鮑真卻是他唯—牽掛的人,他離不開她了。她的身體,她的氣息,她的聲音,還有她耕種的那—片土地,都是他所喜歡的。不管自己將來怎樣,他都願意無怨無悔地愛著她,直到把她娶到家裏。

此時的鮑真在商場上精於算計,在婚姻上也深謀遠慮了。經曆了與梁雙牙的漫長戀愛,經曆了與崔振廣不愛的婚姻,她就成熟了,蘇醒了,像收了莊稼的平原,—下子脫光了衣裳,赤裸裸的。赤裸的女人還怕屈辱嗎?但是,鮑真對梁景田的感覺—直是模糊的,她首先想到的是土地上的事業需要她,離不開她,而農場的興衰成敗決定著她的命運,也寄托著那麼多父老鄉親對未來的希望。不是沒有時間想愛情,而是她看不見愛情在哪裏。那麼多的資金押在土地上,豈能兒戲?她的農業計劃已經出現轉機,給包地以來—钁不振的衰敗日子帶來了雖然朦朧卻感覺得到的盼頭。她需要未來。

春天的天氣轉暖。榮榮把鮑真喊到地裏來,說有要事商量。地裏正在放水,水亮亮地漫過壟溝打著漩兒,濺起—片噗噗的水泡,飛撞在榮榮發熱的腳麵上。鮑真無聊地往水裏砸著土塊,她的臉映在水中,不時瞟—眼榮榮水中的臉。她驀然—驚,水裏的臉在抽搐、顫抖身影在—點點縮、—點點暗,縮成了—隻蒼白的小紙船。榮榮,你說話呀!鮑真沉不住氣了。

榮榮臉黑煞煞的,不吭聲,也不看她,好像鮑真做錯了啥事情0鮑真說,榮榮,你今天臉色不對,你不說,我可走啦!

我說!榮榮脆脆地說。她本來要罵鮑真的,而走上地頭的時候才改變了主意。她看見鮑真剛剛從汙泥池回來,顯得很疲憊。

鮑真姐,其實我也沒啥大事兒,榮榮盯著鮑真的眼睛說,我想說說你和景田的事兒,是不是該辦啦?鮑真搖搖頭:辦?我對他沒感覺!榮榮大聲問,人家景田哪點兒對你不好?鮑真心情睦變,感到氣憤和委屈:你說啥?

榮榮大聲喊,景田為了我們,失去了多少啊?她尖著嗓子氣惱地喊,他跟宋書記鬧翻了,他給我們投資人股,他為了誰?還不是因為你,他愛你!是冰也得化了呀!

鮑真的胸脯劇烈地起伏著。過了—會兒,看見榮榮不說話了,她才慢慢仰起臉:你說完了嗎?榮榮從她銳利的眼神裏感覺不勁了。

鮑真把攏起的長發—下子散開鬆鬆散散的,有點瘋狂:榮榮,我說過景田不好嗎?可幫過我們的人多了,我都要嫁給他們嗎?那樣我鮑真結十回婚都不夠,而頭—個就是梁雙牙!

榮榮被噎回去,沉著臉,眼睛像兩條水中的黑魚。過了—會兒,她惴惴地走了。鮑真看著她的背影,心情壞透了。好心情已經被鬼吃掉了,她很沉地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