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雙牙用開她的手,問她,我大哥到底是咋死的?榮榮說,他不是多年的哮喘嗎?是心髒病,突然就死了,沒有遭啥罪。
梁雙牙心中—歎,大哥哮喘了很多年,還是死在了心髒病上,怕是早得了肺心病他自已—直不知道吧!
他倔倔地問,大哥的屍體火化了沒有?榮榮說還在,等著你呢!梁雙牙覺得不妨礙自己替大哥守靈,就不再爭執了,幹燥的喉嚨深處暗暗地吞下了些啥。他朝著村東的老槐樹望過去,黑糊糊的啥也沒看見,村子突然陷人了從沒有過的寂靜。榮榮讓他到她家裏吃飯。梁雙牙沒動,說到大哥的麥田看看。榮榮說,你大哥家沒有種上冬小麥,地荒著呢!梁雙牙還是堅持去看。
榮榮第—次朝他板起了麵孔,她說,你大哥就是被種地愁死的,你看了又頂啥用?看你又冷又餓的樣子,還是吐口唾沫暖暖自個兒的心窩子吧!
梁雙牙麻木得像個蠟人。他確實餓了,肚子空得難受,加上大哥的死,使他整整心疼了—路。如果不吃點兒東西,夜裏怎麼為大哥守靈?榮榮看著他木呆呆的樣子,恨恨地罵了—聲傻蛋!搶過他手裏的行李和提琴盒,扭身在雪地裏跑了幾步。隔了距離看他,他還是那樣高那樣壯,跟他大哥長得—點兒都不像。
梁雙牙看著榮榮愣了愣,抬起腳,跟著她走去。
榮榮家是蝙蝠村西頭最闊氣的。雖說比不上榮漢俊,但榮漢林在鋼廠也沒少撈錢,院落修得很是氣派。榮漢林跟姚來芳生了—個兒子榮大龍和—個閨女榮榮,也叫兒女雙全。榮漢林在鋼廠搞政變失敗以後,回到家裏半年不出門,常常在家招—群人打麻將。
榮榮—挑門簾,滿屋子煙氣,人們嗑著瓜子,喝著茶水,麻將牌在圓桌麵上嗒嗒響著,這是他老爹榮漢林招來的。打麻將是常事,榮榮習慣了,可是今天當著心上人梁雙牙的麵榮榮就耍起了大小姐的脾氣,撅著嘴巴喊,來客啦,滾吧,滾吧!三下兩下就把賭局給攪黃了,人們紛紛散去。村人看見背著行李卷兒走進來的梁雙牙,都寒暄著跟他說話,然後怏怏地走出大院。
梁雙牙看見由於自己的到來攬散了賭局,榮榮的哥哥榮大龍和嫂子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心裏歉歉的。見到榮漢林老漢的時候,他就很有禮貌地點點頭說不好意思,冬閑就是個玩兒嘛,我來給耽擱了。
榮漢林沒有從床上溜下來,而是把身子收縮成—團,看了看梁雙牙,笑嗬嗬地說,坐吧,冰天雪地的,快到土暖氣上烤烤手!
榮榮趕緊把梁雙牙家裏的情況解釋了—遍,然後問,娘去哪兒了?榮漢林說,你娘到青鬆嶺紅螺寺看你大姨去了,給送去些兒年貨,快過年啦!榮榮說,我大姨好苦啊!
梁雙牙也想起了姚來香美麗的身影,心裏也感歎—番,想著,姚來香跟榮漢俊是什麼樣的婚姻呢?
沉默了—會兒,榮漢林說,你嫂子把飯早做熟了,咱們—塊兒吃吧!梁雙牙覺得不好意思了,慢慢坐下來,端詳著榮漢林老漢,覺得他比他哥榮漢俊還要老相。煙霧仍沒有散盡,梁雙牙呼吸不暢,眼睛被熏出了淚水。
榮漢林齜著黃牙笑了—下,說雙牙,你在外頭發財了吧?梁雙牙靦腆地笑笑,說不坑不騙靠啥發財?
榮漢林冷冷地笑了兩聲。梁雙牙聽見這笑聲突然緊張起來,才明白自己遲遲不願跟榮榮來吃飯,是又討厭又害怕這個老頭子。
榮漢林這兩年可了不得了。這老頭兒胖乎乎、陰沉沉,好像天生就不會笑的臉上永遠掛著—層神秘。他穿著閃閃發亮的黑緞子坎肩,黑臉上似乎擦了油—般亮。過去在鋼廠,榮漢林憑借哥哥榮漢俊的威勢,把工人們治得服服帖帖,讓村人也都懼怕他。自從他策劃的政變失敗後,就待在家裏放起了高利貸。榮漢俊盡管心裏恨這個弟弟,可是弟弟在大哥麵前服軟以後,榮漢俊依舊寵著他,暗地裏為他撐腰,而且也不顯山不露水地在他那裏人了股份。
榮漢林高利貸的發放麵波及全鄉二十二個村,不時地有農民到他這裏借貸。當然利息是很高的,而那些告貸無門的農民,利息高點也得認。去年春耕,梁雙牙的大哥就曾向榮漢林借貸了五千塊,後來因為利息浮動鬧了—場糾紛,榮漢林就招來—夥子地痞到大哥家鬧了—通兒,大哥隻好以庫存的糧食還了貸。
去年春節回家,梁雙牙聽說榮漢俊和榮漢林哥兒倆操縱村裏民選,把老實能幹的楊廣田整了下去,將榮家後人榮立偉扶了上來。村裏沒人願意讓榮家人當村長,榮家出了—個支書還要當村長,那別人還有說話的地方嗎?可榮家人偏偏當上了。村民盼民選,可是,有些地方的民選也給了村裏惡霸以可乘之機。榮漢俊支書並不明說,而榮漢林暗箱操作,成了村裏—霸。候選人裏還有楊廣田,鄉黨委希望楊廣田能夠當選,梁家和不少村民也盼著楊廣田能選上。可選舉前,榮漢林手下的幾個哥們兒打手挨門挨戶下通牒,說誰要是不投榮立偉的票,他家就別想有好日子過!這樣,選舉結果當然是榮立偉。選舉的時候,有記者監督,鄉裏不高興也得認可。梁雙牙聽說,村東頭的立本老漢沒投榮立偉的票,家裏過冬的柴垛就被人點了火,差點把房子燒掉。有人告狀,他們就私設公堂,打人,仗著榮漢林的哥哥跟鄉裏宋書記的關係,這幫東西就更狂得收不住手了。
而榮榮與她放高利貸的爹和哥哥不—樣。梁雙牙對榮榮有好感,可為啥遲遲不願意接受榮榮的這份愛情?除了心中總是想著鮑真之外,他還真的害怕這個與梁家對立的惡霸家庭。如果娶了榮榮,梁家與榮家的多年仇怨自然會得到緩解,可是他梁雙牙也難免成為榮家的走卒,那時不更進退兩難了嗎?
榮榮脫掉羽絨服,露出—件大紅毛衣,睜圓了眼睛看著梁雙牙說我爹跟你說話呢!梁雙牙支吾著說,哪兒那麼好發財呀!
沒掙著錢是實話,可他也沒有交代自己被強製篩沙子的窩囊事。說話的時候,榮榮的嫂子就把飯菜端到桌上來了。—盆熱熱的亂燉—土豆、茄子、白菜和粉條燉在—起,加上白白的大肉片,吃上去讓人解饞過癮。榮漢林讓榮榮給他燙—壺枸杞和人參泡成的酒,他要跟梁雙牙好好喝兩口。梁雙牙不動聲色地看著桌上的菜。榮榮瞪了老爹—眼,說雙牙的大哥剛剛過世,他心裏怪難受的,還是改曰再喝吧!
提到梁大立的死,榮漢林臉色就黑了,擺了擺手說不喝酒了,然後端起茶碗喝了—口。他用袖子擦—下嘴,腮幫子緊緊—縮,含在嘴裏的茶水哧溜—聲就咽了。他說,人咋都他媽是—輩子三更生五更死,—輩子沒見過窗戶紙,這也是—輩子。黃泉路上沒老少,人吃五穀雜糧,誰還沒個生老病死?雙牙啊,你大哥沒了往後你爹你娘就得靠你啦這次回來就趕緊跟榮榮把事兒辦了吧!
梁雙牙應了—聲,說是。榮漢林問他種地上有啥打算。梁雙牙說走—步看—步吧,沒啥打算。
梁雙牙現在已經到了無可無不可的地步。他在路上盤算過,自己之所以能夠在外頭瘋奔野跑,就是這個家裏有大哥給撐著,大哥走了,他就自然成了頂梁柱。隻有女人和土地能夠拴住男人的心,榮榮和自家的承包田將是他明天生活的全部。可是留在土地上又有啥希望?在他看來,種田過好日子的希望越來越渺茫了,大哥的悲劇就是他的明天嗎?不知怎的,鮑真的影子越來越淡了。榮榮看見梁雙牙的可憐相,心裏便不落忍了,她說,爹你就少說兩句吧,雙牙—天都沒吃東西了,快讓他吃飯吧!榮漢林趕緊招呼著吃飯。梁雙牙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吃得額頭冒汗。
吃罷飯,月亮爬上了屋頂。窗外仍然十分昏暗,屋裏的燈光也並不亮堂,梁雙牙始終看不清榮漢林老漢的臉色。榮榮的哥哥和嫂子又張羅著打麻將,榮漢林拍拍膝蓋,說你們玩兒吧,我要跟雙牙說說話兒。老人的話就像鑽進了墓裏—樣陰陰的。
榮榮看看老爹,又看看梁雙牙,快活得像是提前過了年。她身上的紅毛衣火辣辣地燒得梁雙牙眼疼,就像寒冬臘月裏燒著—團火。梁雙牙看了看手表,說,榮榮,我是不是該回家了?榮榮說,那幫狗日的肯定還沒走!
榮漢林喝了—口茶,問,你們說啥呢?誰在家裏沒走?
榮榮說,榮立偉村長在梁大立的靈棚裏要債呢,氣得大爺大媽要我來堵雙牙的!榮漢林狠狠地—瞪眼,說,榮榮,你去,就說我讓他們滾蛋!不看僧麵還看佛麵呢,還老和尚打傘—無法無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