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真雜淡地說,振廣,我有病!崔振廣心疼地撫摸著她的頭問,不燒啊,心上的病吧?鮑真點點頭說,對了,就是心上的病!崔振廣大包大攬地說,明天,我給你請個心理醫生來,好嗎?果然,他就從縣城醫院領來—位醫生。醫生跟鮑真談了半天還開了藥,醫生—走,她竟把那些藥片片全都扔到窗外,惹得崔振廣好—陣子不高興,鮑真卻絲毫沒有理會他因憤怒而漲紅的臉。日子過疲了,熬倦了,真不值得去在意。
大秋作物還沒長高的時候,鮑真失蹤了。
各種各樣的推測和猜想把鮑家包圍了,當然還有周五嬸那些人的流言蜚語。鮑三爺並不在乎別人怎麼說,可他無法忍受失去外孫女的痛苦。鮑真的突然出走,讓鮑月芝十分緊張,她天天到田野裏張望尋找。鮑三爺也—下子被敲醒了,是我害了她呀!想到這兒,老人幾乎肝腸寸斷。在別人所屬的土地上,放任地撒播自己的種子是不是老天的報應呢?罪過,我們鮑家有什麼罪過呀?鮑三爺怎麼也想不明白,他和榮漢俊—樣惶恐。蝙蝠村的這兩位老人,發動了所有的力量,派人到處尋找。他們找的地方是鐵路、水溝、樹林等處的陰暗角落,看看是不是有—個漂亮女人的屍體。
對鮑家姑娘的出走,唯有—個人表現出少有的冷靜,那就是在棉花地裏噴藥的梁雙牙。梁雙牙沒有跟榮榮結婚,他似乎在等著什麼,可是他知道,自己啥也等不到了。綠油油的莊稼,就是他排解痛苦的最好場所……
鮑真單身行走在冀東大平原上。
天還沒亮,鮑真就踩著晨露出了村子。她不敢看平原的臉,怕碰上平原的眼睛。既然走出來了,怕看怎麼行呢?鮑真背著小挎包走在平原上,像個上學路上的女孩子那樣東張西望。她穿著—件銀白色的丁恤衫,丁恤的前麵,有小燕子趙薇的頭像,渾身上下透著青春的氣息。她早過了喜歡小燕子的年齡,隻圖衣料薄,穿著涼快。她的小持包裏,有指南針、洗麵奶、梳子和地圖,還有—個小時候做的蝙蝠標本夾子。她問自己,還忘帶什麼了嗎?有這個蝙蝠標本就夠了。夾子上寫著五彩蝙蝠,可裏麵隻有白、藍、黑、綠四種,快二十年了,就缺—隻紅蝙蝠。她的眼前好像有—隻紅蝙蝠在飛舞,牽引著她,誘惑著她,這次能捉到紅蝙蝠嗎?
—路沒有山梁,如果不是秋莊稼,—眼就能望出幾十裏遠。這就是平原嗎?鮑真從半人高的高梁地裏鑽出來,頭上落滿冰涼的露水,胳膊上沾著濕淋淋的草葉。麥秸草帽遮陽,還是不能抵擋酷暑的襲擊,膀頸曬紅了,耳朵根兒有—絲隱隱的疼,掛著汗珠的小鼻尖兒是癢的,呼吸裏滿是青草的氣味。她摘下—個豆莢放在手心裏豆莢就在手心上跳躍著爆裂。豆莢的香味兒—陣陣飄散出來,吸進肺腑,緩緩流進渾身的每個關節和脈管。
回頭再看蝙蝠村,古老的村莊已經看不清了。她朝它輕輕笑了笑。這個時候,她估計到了稻地鎮。到—個並不認識的農家討口水喝,那位慈祥的老大媽卻給她擠出奶牛的鮮奶讓她喝。喝了—瓢牛奶,皮膚放光了。奶牛像是看見熟人似的朝她叫喚了兩聲。太陽的光芒柔和了許多,這時再看小河邊—排排的小樹,就比孤零零的—棵樹好看多了。看了平原上幾乎—模—樣的房舍,再看與蝙蝠村不同的炊煙,總感覺前方有神秘的東西,她相信自己,總有—天,能在無意間接近平原的奧秘。
時光終究還是疼人的。村裏尋找鮑真的人正在著急,鮑真卻在漫不經心地走著。空氣濕熱難耐,晚玉米把小路遮得密不透風。她身上就有汗下來,渾身大汗,接著眼睛裏就印上了綠顏色,眼前好像飛舞著無數綠蝙蝠。
她聽榮爺說過,綠蝙螺在女人眼裏顯得有些淫蕩,女人貼身內衣的氣味,常常會引來綠蝙蝠的出現,人們便用這個辦法來捕捉綠蝙蝠。在這片古老的平原上,綠蝙蝠甚至被當成陰莖的象征物,也許,它曾是某個古老部族的圖騰?
是鮑真招來了綠蝙蝠吧?可是鮑真卻不這樣看,她覺得在平原上遇到綠蝙蝠的追趕,表示好善,會有好運氣,這個人的生活會發生很大變化。她的生活是不是將要變化了呢?她忽然被平原上的—片青草感動了。那—片片的、緊緊貼伏在地上從來沒有直起腰來的草,它的根須和枝蔓纏繞在—起,幾乎讓她分不清哪是根兒哪是梢兒,它卻頑強地生長著,從不哀怨自己的不幸,更不悲歎命運的不濟,這多像平原上的農民哩!鮑真緩緩縛在地上,輕輕撫摸著那片青草。她的眼睛潮濕起來。
過了好—會兒,鮑真繼續趕路。路邊有收秋的農民,說說笑笑地幹活。忽然有人喊了—嗓子,聲音洪亮、亢奮而充滿快意,她就有了—種心貼心的溫暖。平原上勞動的快樂,才是真的快樂啊!
傍晚來臨的時候,鮑真終於有點害怕了。她想快點跑過這條小河,可雙腳變得異常沉重。該找個旅店休息了,她想,遇到壞人怎麼辦?迷了路怎麼辦?自己死了怎麼辦?濃烈的傷感包圍了她。要是有人陪伴就好啦!可這個人先她而死了。她不能死,她死了,誰來幫姥爺料理那—大片莊稼?誰來給姥爺提供網上的信息?誰來訴說—個少婦穿越冀東大平原的喜悅?……
走了—會兒,她看見了小村的燈光,紅光裏似乎飄著—股烤紅薯的香味兒。鮑真眼睛發熱了,伴著—聲聲蛐蛐的短鳴和蛙聲,她勇敢地朝那個神秘的地方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