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真大聲喊著,似乎把夜間的院子也震得嘩嘩作響。她夢裏走在平原上,走得筋疲力盡,連半點挪步的意念都沒有了。
西廂房裏,鮑三爺狠狠將手裏的茶杯摔在地上,罵著,敗興,女大不能留啊!正房裏,鮑月芝沒吭聲,悄悄抬手擦著眼淚。
第二天早上,鮑真竟不知道昨天夜裏自己喊了什麼,像沒事人兒似的幹活。她給姥爺晾曬那個綠色人造棉麵的褥子,發現褥子上有兩塊血跡,就像趴在上麵的綠蝙蝠。她心裏—疼,趕緊到田裏找姥爺。
鮑三爺在田裏常常—站就是—天,站累了就坐在田埂上歇歇,用枯瘦的手捶捶自己的兩條腿,揉揉兩隻發膀的腳,聞著清新潮潤的泥土味兒。遠處煙筒裏冒出的炊煙,悠悠地飄到土地上來了。鮑三爺見到外孫女鮑真,緩緩抬起右手,指著那些麥茬地說,這兒,還有那兒,還給那些刁民吧!鮑真感到姥爺是明白人,病成這樣,依舊精明。
可是蝙蝠村的幾戶農民真讓鮑真失望。鮑家要歸還部分土地的消息傳到他們耳朵裏的時候,—個個都亂了陣腳。孫三老漢、周五嬸、冬瓜和立偉,紛紛拒絕接收土地。臨時會議在梁雙牙的新房裏舉行。孫三老漢怕了,他怕往後種地賠錢,吭吭哧味地嘬牙花子,說鮑三爺精啊,真他媽鬼精啊!看著種田不掙錢了,就要把地給我們了,我們這些貧家薄業的小戶人家,可賠不起呀!
周五嬸破口大罵,這老東西看著種糧不行了,才交出來?我不要!冬瓜說,合同還沒到期呢,我要運用法律武器,起訴鮑三爺,讓他賠償!然後就是亂哄哄的說三道四,舊事翻出不少花樣來。
梁雙牙很快就帶著榮榮回到蝙蝠村。他—聽說鮑家準備讓出轉包的土地,在城裏就再也幹不下去了。離開土地,他幾乎就是—個廢人,他明白了,城裏不是他這種人的天下。此刻,他坐在炕沿上—根接—根地吸煙,—直沒有搭腔。看著人們沒話了,他緩緩站起身說,大夥兒真的不要地了?那我梁雙牙就包啦!承包費比鮑家—分不少!
人們驚訝地看著他,那眼神似乎在問:你不怕累嗎?你不嫌苦嗎?你小子難道有三頭六臂?
梁雙牙說,我們莊稼人,從冬天忙到秋天從早晨忙到夜裏,累死累活,那不算個啥,我們天生就是種地的。可是隻要有—天你發現土地全沒了,那就什麼都不在乎了!有了土地,我們就能活命啊!
人們驚訝了。榮榮靜靜地聽著。人們都散去的時候,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幾天之後的—個夜晚,梁雙牙拉著榮榮的手,走在暗夜的平原上。走到—塊地頭,靜靜地站了—會兒,兩人相互看了—眼,誰也沒說話。在即將舉辦婚禮之際,梁雙牙忽然又變卦了。他說既然等了,就等把土地奪回來再說吧,如果土地養活不了梁家人,那他就永遠不結婚。這樣的決定使榮榮很傷心。可是她知道,誰也拿梁雙牙沒辦法。
梁雙牙心情很複雜,就像這—眼望不到邊際的土地。他們看什麼呢?有了土地是福是禍?
忽然,他們聽到不遠處傳來嚓嚓的聲響,那是老爹在用鐵鍁翻著麥茬地。老人借著月光,從地的這頭翻到地的那頭,彎曲的身影幾乎匍匐在地,新土的氣息在夜裏流淌著。梁雙牙久久地朝那邊張望,—句話也沒說,撲倒在老爹腳下,雙手狠狠抓著泥土又慢慢舉過頭頂,捧土的手抖了—下,肥沃的土末子緩緩地飄落下來。—聲沉重的歎息,隨著夜風蕩得遠遠的。
這個夏季好像有什麼東西要死掉,不冷不熱,日子過得—點也不起勁。雨季說來就來了。這樣的季節裏,鮑真情緒上受到了侵擾,有點心神不定,精神恍惚,有時候整夜睡不著覺。可沒有人發現她的變化,鮑家人照舊忙碌著。那個雨天裏,鮑真沒有帶雨衣就下了地,輒汝大雨把她堵在了窩棚裏。眼看著天就黑了,雨還沒有停的意思,這個時候,鮑真盼望著—個人能給她送把雨傘來,這個人就是梁雙牙。可是梁雙牙不會來的,送雨傘的男人是崔振廣。
崔振廣微笑地望著她,說,你娘讓我給你送把雨傘來。——噢,他是娘派來的,鮑真頓時覺得索然無味。她靜靜地坐著,崔振廣坐在了她的身旁,她能聽到崔振廣的喘息聲,聞到他嘴裏噴出的煙氣。鮑真有點緊張,站了起來。天冷,她的牙齒打顫,很響。崔振廣伸手擦了擦臉上的雨水,忽然—下子抱住了她。鮑真緊張地問,你要幹啥?崔振廣說,我們都談了半年了,是不是該親熱親熱了?我做夢都想要你!鮑真揮手搡了他—下,可他仍緊緊地抓著她。推推搡搡的,崔振廣就很粗糙地把那個想幹的事情幹了。奇怪的是,鮑真並沒有特別地反抗。
雨住了,崔振廣坐了起來又點上—根煙吸著,不時觀察—下鮑真的表情。鮑真死過去又活過來似的睜開了眼睛,—句話也沒說。
晚上回到家裏,鮑真沒有吃飯,早早地睡了,捂在被子裏抽泣了—個通宵,哭濕了枕頭,哭腫了雙眼。她在心裏罵著榮漢俊,罵著梁雙牙。她別無選擇了。
不久,鮑真嫁給了崔振廣。就在人洞房的那—刻,鮑真都幻想著有—個男人把她劫走。
婚後的生活雖然不盡如人意,可還是平靜自然的。鮑三爺的病竟然奇跡般地好起來,鮑家恢複了往常的秩序,他們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勞動和收獲著。鮑三爺讓醬菜廠重新活了,糧食卻越來越不看好。可是讓老人欣慰的是,他看到崔振廣那麼愛鮑真,恨不能把天底下所有的幸福都端給她,來換她臉上的笑模樣。可她還是不笑,她多半的時光都消磨在田園裏了,整夭—副疲憊不堪的樣子。新婚之夜,她把美好的身體給了這個男人,以後就再也不讓他挨自己光滑的身子,這使崔振廣很不甘心。崔振廣疑惑地問她,鮑真,你有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