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恩華完全被梁煒的計劃征服了。但是他不主張鋼廠轉產,盤活鋼廠才是他的心願。可是,他們誰都沒有想到,榮漢林已經在鋼廠動手了。
榮漢林長相憨厚,平日為人處世比他哥榮漢俊謙和、謹慎,有些人緣。尤其是這些年在軋鋼廠人人都說他給他哥幫了大忙,說榮漢俊整天東跑西顛,這廠子實際上是榮漢林在撐著,因此也贏得了梁鄉長的好感。但在榮漢俊治病期間,榮漢林買通了宋書記,拉來了—家外資,要搞—個推翻榮漢俊的小政變,自己取而代之,掌管鋼廠大權。但他疏忽了—個致命的細節,夜裏跟姚來芳睡覺的時候和盤托出了。這使姚來芳心存憂慮,自己的男人自己知道,他隻能跟著哄,能挑大梁嗎?姚來芳上山看望姐姐姚來香的時候,以為姚來香恨透了榮漢俊,就當成好事說了。姚來香當時啥也沒說,而妹妹走後她就悄悄下了山。
尼姑衣著的姚來香出現在榮漢俊的病房裏,榮漢俊喜出望外。他說來香,你來了!你可好?
姚來香不坐,靜靜地站著說,漢俊,你有劫了,漢林要把你拿下!
榮漢俊說,漢林是我的親弟弟,他不會的!
姚來香恨恨地說,當初那事兒你忘了?那時候他也是你的親弟弟!
榮漢俊的臉就黑了下來。姚來香說,要是別人我不管,他,哼!……
榮漢俊感動了:來香!
姚來香沒再多說—句話,又像風似的飄走了。
榮漢俊在醫院裏再也住不下去了。他把弟弟的劣跡像演電影似的過了—遍,明白了鋼廠壞就壞在家族式管理上,有多少人在他麵前說榮漢林如何在經營上做手腳他都不信啊!他急忙出院回家,坐著輪椅到工廠罷免了榮漢林的職務,搶先改組了紅星軋鋼廠的管理班子。
榮漢林傻了。
麥收到來的時候紅星軋鋼廠要搞人員分流。這天機關廠礦放麥收假,沉寂多時的軋鋼廠熱鬧起來。工人們被招回廠,重新分配,吃最後—頓散夥飯。梁恩華很早就來到廠裏,這也是他蹲點的最後—天了。他很想見見榮漢林、韓紅和工人們,多日不見,還真挺想他們。
人們陸續來了,集中在轉爐車間前麵的空場上,都很親熱地跟梁恩華打招呼,但他看出他們對自己的去留都心裏沒底。韓紅和齊豔從人群裏擠出來,找到梁恩華,說齊豔兒子的手術很成功,再過半個月就能上學了。梁恩華很是高興。他四處張望,終於在牆根兒那兒看見了榮漢林。榮漢林—下子老了許多,枯樹根似的蹲在地上吸煙,很像打了敗仗的俘虜。
工人們三五—群地都往場中央靠攏,梁恩華站在榮漢俊旁邊。榮漢俊擺擺手喊,大家安靜啦,現在咱們就開會。這是個啥會呢?還真不好命名。說是軋鋼廠的散夥會吧,不好聽!總之,咱們有—點是明確的,就是破產的軋鋼廠有救啦!工人們又有新崗位啦!可重組後的軋鋼廠—時不需要這麼多人,我隻能留下—半兒人!然後他就念著留下的人名單。
名單念完了,沒被念到的人群裏竟然還有榮漢林。榮漢林臉上的敏紋拉直了,含在嘴裏的煙也落在地上。榮榮走到他跟前說,爹,大伯咋沒念你啊?榮漢林鐵青著臉,不坑聲。
梁恩華見那些沒被留用的工人追著榮漢俊罵,也隨著走過去。在汽車旁,他對榮漢俊說漢林可是個好人,你為啥沒留下他?榮漢俊跟沒事人兒似的,淡淡地說,我給他找了個更好的差事!梁恩華愣住了,看著—垛垛的廢鋼,無話可說。
榮漢林在空地裏坐到晌午。他默默地坐在鋼坯上,眼睛紅著,像要殺人似的。煙早已熄了,可煙頭仍在嘴裏叼著。陰涼處的木板被人踩黑了,幾隻麻雀在那裏覓食。榮榮幾次過來勸不動他隻好在遠處靜靜地等著。
剛才紙廠廠長來了,聽說榮漢林沒被聘用,就上趕著要高薪聘請榮漢林到他的紙廠去。榮漢林眼皮都沒抬,說道,我榮漢林不算啥,要走,我得把這兒甩下的十多個弟兄全帶去!
那十幾個人聽了—個個眼淚汪汪。紙廠廠長卻被嚇回去了,心說,這幾個家夥賊眉鼠眼的,快別招賊啦!
那十幾個人抬腳就走,連說不拖累榮廠長。榮漢林看著這些自己打青鬆嶺帶來的村人混丟了飯碗竟然還記著他的功德,老眼酸酸的直想落淚。他想,我真成廢人了嗎?我還有個好身板兒,渾身有用不完的力氣。難道漢俊知曉了我要幹啥?不,不可能!這個秘密跟誰也沒說啊……
榮榮又過來催他吃飯,他還是—動不動。有大群麻雀在他頭頂唧唧喳喳地叫,仿佛在嘲弄他:你個老東西,不再是這裏的主人啦!是啊,這麼多年的心血都扔在這兒了,他要多待—會兒,在他有生之年,也許再也走不到這裏來了,而無論這兒是衰是興。後人還能想起他榮漢林嗎?
榮漢林眯了—會兒眼睛,又直著眼睛望了—會兒廠房。榮榮冷冷地瞧著,她知道爹要回家種田了。
守著榮漢林的工人問,往後你想咋辦?
榮漢林說,弟兄們啊,無論這世道咋變,我榮漢林也不會見利忘義。咱們回村搭夥幹,準把錢撈足嘍!你們樂意嗎?
那些工人沮喪地說,我們沒有本錢啊!榮漢林冷冷—笑,說,本錢我出,你們隻管聽我的!
這幾個工人感動了,說,隻要您不嫌棄我們,我們哥兒幾個願跟您赴湯蹈火!
榮漢林嗖地站起身,倔倔地說,驢日的,走!
他們—起從後院走的,沿著羊腸子—樣的田埂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