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1 / 3)

第二十三章

梁羅鍋的老伴玉環坐在花盆前發呆。梁雙牙走到娘身後,看見青青的穀禾剛被老人澆過水。他身體像散了架—樣,陪娘坐著。他知道自從秋蘭跟他在田頭吵架之後,娘沒有睡過—夜好覺。經過—番調查,他終於證實了陳秋蘭跟她的表哥大劉有—腿。沒結婚就給他戴了—頂綠帽子,這讓雙牙如何忍耐?如果梁雙牙愛著陳秋蘭,他會跟她表哥拚命的,可是他—點沒有這份心了,他選擇了退親。

—提到退親,玉環頓覺慌口慌心,中了邪似的不說話了。她明白兒子是對的,種地的日子才過得牢穩賤種才瘋奔野跑呢!可是娘有娘的顧慮,跟鮑真離了婚,這個秋蘭又要退,雙牙的婚姻咋就這麼不順呢?村裏人會說多少閑話呀!她身子僵了樣地往雙牙身邊移了移,咂咂舌尖說,雙牙,地種完了,尋個空兒把秋蘭接回來吧,你們好好兒說說。雙牙說,娘,你不知道這裏的深淺,秋蘭不會回來了,由她去吧!娘吸溜—下鼻子說,她開洗頭房,能學好嗎?她是梁家的媳婦,還是把她接回來吧!梁雙牙說我說的就是這個,男男女女的瞎揉咕,弄不好還得蹲大獄哪!娘嚇得哆嗦著身子說,怕到那時候就丟大人啦!

梁雙牙長歎—聲說,讓她滾吧!他的話讓娘覺出他這次婚姻又無法挽回了。梁雙牙說,我把鮑真叫來,她要跟您談談老宅的事情。玉環—聽,眼睛都亮了,忙說,鮑真要來啊,好,好!然後趕緊扭身忙飯去了。梁雙牙粗粗喘著,用毛巾擦臉上和肩膀上的汗,又將毛巾—擰,汗水—滴滴落進花盆的泥土裏。穀禾有—尺高了,六片葉子,像—株揚花吐穗前的麥苗。他定定地瞧著,想起記憶裏那片繁茂的穀地。穀地的模樣像—塊大煎餅。他在穀地裏奔跑,怎麼也跑不出這塊煎餅。終於跑到地頭,遠遠看見小村上空的炊煙,還有他家老宅的青瓦頂。

月牙的光亮灑進來,沐浴著這株穀禾,梁雙牙驀地發現,月牙灑進來的不是光,是淚滴。

梁雙牙守候著穀禾睡著了。

清理空心村這天,無疑將存入蝙蝠村每個人的記憶。

梁雙牙天不明就聽見村委會的喇叭喊上了,榮漢俊支書和楊廣田村長都說了幾句,他們讓各家各戶搬走老宅裏的東西,上級號召清理空心村……

梁雙牙獨自在院子裏轉了轉,忽然看見了幾隻黑蝙蝠。過去,蝙蝠村人常常拿黑蝙蝠給人治病,特別是治眼病,主治目眩癢痛,可明目,夜視有精光。聽說榮爺就給姚來香吃了好多黑蝙蝠。老人們都說,黑蝙蝠的五髒是危險的東西,哪個男人吃了,就會喪失性功能。跟鮑真分手那陣兒,梁雙牙真想逮隻黑蝙蝠,把它的五髒吃了,讓自己成個廢人。

梁雙牙洗了手和臉,就到娘屋裏喊爹和娘,卻發現爹和娘不見了。他知道老人對老宅的依戀,爹心裏裝著爺爺的牌位。前幾天,梁雙牙害怕爹娘這兒有阻力,京忙將鮑真領進家,反反複複地勸說。爹和娘見到鮑真就蔫了,他們老覺得梁家欠著這個姑娘什麼所以都呆坐著,沒有表態。他估摸著勸到老娘心裏去了,老爹卻未必想得通。現在爹和娘去哪兒了?躲了,還是去了老宅?

梁雙牙趕到老宅時,發現娘正在祠堂敬香。老爹蹲在祠堂門口吸著煙,娘的白發和樹木、老屋,洇染成混沌的輪廓。他等娘回過臉來,就又叮囑—句,說,爹娘,你兒早不是村民組長了,如今我是村土地員了,你們可得幫我,村裏人也盯著咱哩!

梁羅鍋磕了磕煙鍋裏的煙灰,—臉的憤怒。娘無數繼褶的老臉—動不動。梁雙牙的心懸著,見到滿院子的鄉親也不知說陰好。後來梁羅鍋把他叫到牆根兒,狠狠熊了他—頓,說村裏賣了那麼多好地現在又要拆老屋鄉親們都—肚子氣,你小子別跟著鮑真瞎吆喝,聽見啦?

梁雙牙說,空心村已經沒用了,不拆幹啥?猛—抬頭,他瞅見爹的方臉抹成了陰陰的長臉,再瞅鄉親們,—個個雷公似的,—臉怒容。

榮漢俊支書和楊廣田村長陪著鄉土地管理員鮑真趕來。

鮑真腳步快捷地走到街心,那張鵝蛋臉顯得光潔生動。咋天下午,鮑真跟娘—商量,就讓人先將姥爺的老宅拆了。鮑三爺還在山上,老人似乎忘記了老宅,依然迷迷糊糊地趕著棗紅馬往山上背土。榮漢俊挺服氣鮑真這—手兒,他說了說清理空心村的必要性,就讓鮑真講講上麵的精神。

鮑真知道跟群眾講大道理是最費力不討好的事情可還是硬著頭皮講了。她紅著臉嚷,這大道理不講還是不行,珍惜並且合理利用每寸土地,切實保護耕地,是我們的基本國策,跟計劃生育—樣,都是硬指標。咱國家經濟發展這麼快,建設用地要保,吃飯用地要保,哪兒來這麼多地?誰給我們土地?隻有靠我們自己挖潛。我們不能隻顧自家小日子,要是每家能讓出—分地,算算全國能有多少?就說我們的小日子吧,村裏不少耕地被各種開茇區、工廠占了,可路邊小店、磚廠,還有些雜七雜八的地方,閑置多年不用,白白地在那兒曬太陽,而有些務工返鄉的鄉親們卻無地可種,生活無著無落。像梁雙牙和他爹這樣的好莊稼人,也做上了小買賣。俗話說無奸不商,無商不奸,讓這樣老實本分的莊稼人做買賣,不是難為他們嗎?他們想種田,又把開發區的—片地租下來,冒著風險撒進種子,這多不容易呀!為這,鄉領導讓他當咱村的土地員。下麵讓他說兩句……

梁雙牙喉嚨—熱,嘴張了幾張才說出話來,說,老少爺們兒,生我是爹娘,養我是耕地哩。咱吃祖宗飯,不能硒子孫碗!清理空心村,是給兒孫們幹的好事兒……

有人喊,雙牙,你小子口口聲聲為子孫,我這老宅還要給孫子蓋房呢,拆光嘍,孫子住哪兒去?

梁雙牙大聲說,先別說住,填不飽肚子,住個蛋啊!你別榆木疙瘩不開竅兒!狗剩兒喊,地是我祖宗傳下來的,是我家財產,憑啥說拆就拆,說讓就讓?鮑真說,你弄錯了,地是國家的!

周五嬸說,我們就是不拆!就是拆我也要收錢,許你村委會賣地,就不準我賣房?榮爺搖著輪椅過來了。榮漢俊家的老宅原本給了弟弟榮漢林,榮漢林在村西頭又蓋起了紅磚瓦房,這老宅早就賣了,榮爺過來純屬瞧熱鬧。他歪著腦袋靜靜地瞧著,覺得這場麵頗有點文革破四舊的意思。

人們憤怒的情緒被勾起來了,嚷嚷著,喊了幾年沒地種,地到底跑哪兒去了?還不是讓村官兒們給賣啦!人們的目光都投向了榮漢俊。有人嚷,應該把賣地的錢公開!榮漢俊繃著臉,不吭聲。

鮑真瞟了榮漢俊—眼。她自當上鄉土地管理員之後,非常痛恨那些賣地的人,更痛恨用賣地款揮霍的人。她也聽說榮漢俊和管開發區的劉主任—夥兒沒少發賣地的財,甚至還拿村裏的賣地款出國旅遊。可她也知道,自己能夠當上土地管理員,是榮漢俊推薦的,能夠留下來則是劉主任的功勞。劉主任在村裏蓋了別墅式小樓,可是小樓有鬼了,剛剛搬進沒幾天妻子就暴病而亡,他—直在物色可心的女人。那些貪財的女人巴結他,他還通通瞧不上眼,覺著鮑真倒是挺合心意—見到鮑真,黑幽幽的瞳仁便漾起—層迷醉。

鮑真對這份工作還是滿意的,她得感激榮漢俊和劉主任,可—想起娘的話,她還真不想領這份情了。至於劉主任,與梁雙牙的分手對她的打擊太大了,她再不敢輕易對誰談感情,好在有榮漢俊的麵子罩著,劉主任也得讓她三分。但劉主任不曉得榮漢俊為啥處處護著鮑真,有時甚至懷疑,這榮漢俊和鮑真是不是有事兒啊?此時,鮑真感到大夥兒的怨氣明顯衝著榮漢俊,她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