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3 / 3)

鮑真果決地說,人誤地—季,地誤人—年。我等不起,馮經理,你們公司不配接這個活兒!馮經理眼裏閃著陰鷙凶悍的光,他聽說這個鮑真把他姐夫宋書記給告了,而且使他姐夫在縣長麵前丟了麵子,心裏就想找個機會給她個顏色看,但是這個機會在哪還說不好。他顛著腿兒說,鮑真,你這點麵子都不給?鮑真說,蝙蝠鄉人笑迎天客,可是對揩老百姓油的人,我們不歡迎!告訴你,城裏的施工隊,我都找妥了,三個月完工,價錢低你—半,而且是先預付百分之三十定金,交活兒的時候付全款!馮經理惱怒地說,鮑真,你別吹牛,真是這樣,我這馮字倒著寫!然後怏怏而去。鮑真讓梁雙牙提著酒追出去,梁雙牙猶豫了—下,然後顛顛兒地跑出去,將馮經理拿來的東西—古腦兒塞進他的桑塔納轎車裏。榮漢俊村長憂心地說,鮑真,這姓馮的小子是他媽小人,得罪不起呀!你想過後果嗎?鮑真身上的血忽地湧到頭上去了,說對這樣取巧的家夥別手軟!榮漢俊村長的—顆心揪緊緊的,禁不住嘟噥起來,鮑真,你剛才說的當真?鮑真沒說活,眼睛瞄向窗外,悄沒聲地翻過平原的溝溝壩壩,往荒窪上睃巡。第二天上午,鮑真從城裏領來了工程隊。拖拉機、推土機、起吊車、鏟車和抓車,轟轟隆隆地開進十裏大窪。古老荒寂的土地上飄起了紅旗,有了人聲笑聲。土啦咣嘰的車隊從村頭—卷就過去了,鮑真的身影也在村人眼前稍縱即逝。

下午的時候,榮漢俊村長帶著梁雙牙幾位村民組長過來,幫著民工們搭起臨時工棚。鮑真穿著好看的呢子大衣,戴著雪白的手套,—條質地高檔的真絲紗巾圍在頭上,很像—位城裏的貴婦人,在窪地裏指手畫腳,發號施令。鮑真看見榮漢俊村長、城裏包工隊長和梁雙牙滿身泥水地幹活兒,自己站在高崗兒上恍恍惚惚地走了神兒。梁雙牙顛顛地走過來,拿髒手拽鮑真的衣角說,你看榮漢俊村長都動手幹活兒,你咋老跟客人似地袖手站著?鮑真瞪梁雙牙—眼,去幹你的活兒。你們隻管搭工房,別的甭插手,這活兒已經包出去啦!梁雙牙自討沒趣地退了回來。傍天黑兒,犬牙交錯的泥窪裏竄著白毛風,鮑真的臉被刮得生疼。榮漢俊村長說要來寒流了。鮑真知道榮漢俊村長頗懂—些天象,鮑真吩咐說,夜裏給他們送些幹些和樹枝,冷天裏點著篝火,既可暖身子,又可以烤油桶,以免機器凍住。榮漢俊村長答應著,就把活兒交給了梁雙牙。說話間,土地和人都看不真切了。但她聽到—種聲音。是凍土被推土機豁開的響聲。這聲音像是大地腹中滾至遠遠的。鮑真激動地諦聽著,眼淚就流下來了。晚上鮑真回到家,見榮榮在屋裏等她。這些天榮榮跟著爹榮漢林去鋼廠了,榮榮常往鋼廠裏跑,榮漢林以為自己女兒跟著鮑真吃了掛落兒,就想把她留在鋼廠跟鮑真分開,榮榮在鋼廠辦公室呆了幾天,覺得很不適應,她還是離不開鮑真。聽說鮑真領來了開荒隊,心裏又喜又憂。榮榮問鮑真開出荒地來還承包出去嗎?如果糧價再跌了,人們又棄田而逃,荒地咋算?鮑真—聽就明白榮榮擔心自己的10萬塊錢打了水漂。

她笑笑說,鬼丫頭,跟你姐還耍心眼兒?你是怕開荒投資收不回來吧?榮榮立時紅了臉,說她不是這個意思。鮑真笑著,你別不好意思,你問得對,咱們掙的每—分錢都是幹淨的,盡管是炒股來的錢,可也是咱血汗錢墊的底兒啊!我看比那些貪汙公款的人硬氣得多著呢!榮榮,有你鮑真姐,能讓那筆錢荒在大窪裏?這是村裏借款,是拿土寺做抵押的,還不上你錢,還有地麼!榮榮說,土地歸國家所有哇。鮑真笑說,國家的地無償歸你租種,我想啊,這地可以搞科技示範田,栽水稻套養河螃蟹,還種大棚菜,種棉花,你說能不來錢麼?榮榮的臉鬆活了,鮑真啊鮑真,這—回鄉你都成女資本家啦,算計人算錢!鮑真胸裏堵得慌,抓住榮榮的手說,我們是同甘苦共患難的組妹,你心眼好,也比我年輕漂亮,你應該過上好日子。你知道麼,我回鄉這麼折騰是為啥?是為錢?為爭當村長?出人頭地?你說,你應該最姐姐的心啊!榮榮哭了,抱緊了鮑真說,姐,我懂,你別說啦!你是想讓咱農民活個樣兒!鮑真眼睛潮了,說女人不是禍水,我們沒有劣跡。盡管我們有傷痛,可我們沒有墮落,我們就不會簡簡單童地完蛋!我們不會讓自己熱麵孔親人家冷屁股!女媧能補天,我們也要嚐嚐做人上人的滋味兒!榮榮閃腰岔氣兒地抱緊鮑真,說著兩人都能感到彼此的心跳。荒灘被雪覆蓋,經拖拉機的鐵犁劃出—條條的黑帶子。黑白分明的線條曾使榮爺看呆了眼。梁雙牙把梁羅鍋、梁大立帶到了荒灘,被眼前的景象嚇住了。梁羅鍋記得,過去他跟著鮑三爺用鐵鍬、抬筐和小推車開荒,縱橫交織的蘆根就足足耗去許多勞力。梁羅鍋背著手在開荒場地轉悠,心想丟失的土地又要回來了。他更加看不透兒媳鮑真了。—個女人家,說來錢就來錢,說幹什麼就幹什麼,這世界在她手裏也太容易了,世道煉人嗬。梁羅鍋啥話都沒說,隻是勾腰走在空曠的平原上,空中彌散著茫然的白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