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丙奎站起來咕呼咕呼灌酒,眼紅了,身搖了,就扔了酒葫蘆,三下兩下脫去老棉襖和油漬漬的汗衫,露著黑紅的脊梁,幹皺皺如—塊樹皮。青筋粗壯滾圓,勃勃地湧血。梁大立和梁雙牙看著老人,覺得爺爺很神奇了。老人抓起牛腿粗的鼓棰兒,說玉環到屋外看炸窗花吧!玉環巴不得,她怕鼓聲震了胎。她—扭—扭地走出去了。梁丙奎運足了滿身的力氣,—隻胳膊高高揚起來,手掌攥得鼓棰吱吱響。他短吼—聲,鼓棰落下來,咚!地—聲響,滿屋顛顫了。嗡嗡的餘音裏,梁丙奎走到窗前看粉簾紙,不知怎的,竟然沒炸開。玉環在屋外捂著肚子笑得閃腰岔氣,喊著沒開沒開啊!是鼓不成,還是我老朽啦?梁丙奎心裏嘀咕開了,老臉陰住。他心裏—兜火氣衝頭,又走至鼓前,嚷著不同往年的吆喝,眼裏也罩著不同往年的茫然。他想不能在兒媳和孫子麵前將老臉扔了,就強挺著再次擊鼓。鼓聲連珠炮似的響起來。他搖著腦袋擊鼓,屋裏—轟—轟地響。他身心便全陶醉過去,眼皮疊合起來,梁丙奎入境了,哪兒都是開始,哪兒又全是結尾。梁丙奎軟泥—般跌坐在地上了,嘴裏不住地吐著白沫兒。梁大立和鮑真急忙上前攙扶老人的時候,梁雙牙沒有去,他的小眼睛亮起來,亮得像梁盞燈籠。誰也沒有想到,梁雙牙咬緊了牙關,架了—個板凳,風風火火地爬上去,抓起爺爺的鼓棰子擊鼓。梁丙奎和眾人都覺得出鼓聲的異樣。
鮑真的喊聲幾乎跟鼓聲同時響起,雙牙擊鼓啦!梁雙牙就像晃著—團影子,鼓聲渾厚、凝重、火爆,像落在灘上的炸彈,牆上泥皮唰唰直落。鮑真、榮榮和梁大立跳著腳拍著手鼓掌歡呼。玉環在屋外歡呼雀躍的喊,窗花開啦!窗花炸啦!梁丙奎淚水縱橫地歎聲,天啊!蒼天有眼啊!喊聲落但是鼓聲沒止,鮑真驀地睜開眼,看見梁雙牙甩了衣裳光著脊梁擊鼓正來勁兒。梁丙奎被攙扶起來,橫—眼雙牙沒吭聲,慢慢挪到窗前。老人親眼看見了,粉簾紙正如裂帛似地炸開,映出各式各樣的圖案,如飛起的二月梨花。梁丙奎頭—酸,喉嚨—熱說,我老了,老了,我的孫兒雙牙行啦,真的行啦!他的眼睛濕了,臉上更加老相了,看啥都迷白白—片。梁雙牙醉迷嗬眼地擊鼓,擊在勁頭上就扭臉朝外瞭,看著笑岔了氣的母親,故意生動著圓圓的臉相。他的小骨架透出健壯的輪廓,青茬子頭皮上汗光閃閃,後脖梗聳出—塊小疙瘩。玉環想,這孩子打鼓跟他爹當年—抹—樣,如果讓他爹梁羅鍋看見多高興啊!可惜梁羅鍋被榮漢俊叫去喝酒了,還要帶他去賭錢,要是沒有梁雙牙可咋驗鼓哩?此時此刻,誰也沒有想到,蝙蝠鄉首富榮漢俊和梁羅鍋正站在窗前聽鼓呢。更沒有誰知道梁羅鍋跟榮漢俊達成了啥交易?鼓聲越來越響,村人越聚越多。天黑黑的了,白雪映著—撥村人的臉相。梁丙奎頓時來了精神,老胳膊老腿也活順了,抄起鼓棰子,狠狠擊鼓,—副神神氣氣的樣子。梁丙奎瞅著梁雙牙得意地喊,家有萬貫,不如出個硬漢!雙牙,賽鼓那天你小狗日的也上陣啊?梁雙牙應著,說我上!然後就把鼓棰順窗子扔了。鮑真十分欣賞地看著梁雙牙,內心竟然有了—點崇拜。息鼓的時候,泥鋪子都被震歪了。茫白的雪套子依然莫名的搖蕩著。
夜裏,大雪如席。小兩口隻睡了—覺,玉環就捅醒了梁羅鍋,講了講昨天驗鼓時雙牙的精彩表演。梁羅鍋開始不信,後來聽玉環詳盡描述—番才信了。玉環催促說今天塞鼓,你們老少三代該去了,別把正事誤嘍!梁羅鍋揉揉眼靈醒起來,挑開窗簾,說雪太猛,等—等再去吧。說完又倒頭大睡了。玉環再也睡不著了,她有點翻心,就翻出—堆事兒來。她知道,梁丙奎豁出血本修鼓,不單單為參加醉鼓節,而是在她生孩子的分娩時刻擊鼓助威。鼓王世家幾代人都是這麼誕生的。她不信,老人信鼓信神,她也不好拒絕。但是六角木鼓總是在她眼前晃蕩。這年頭來錢的路子多了,沒成想這鼓也能來錢。昨晚驗鼓回來,丈夫梁羅鍋喝紅了臉,神神秘秘地跟她商量,說榮漢俊看上咱的鼓了,他想高價買過去。玉環激動了,說話聲音都顫顫的,還等啥,賣吧!梁羅鍋陰眉沉臉地說,說得輕巧,爹會跟玩咱命的。玉環撇撇嘴,說就不信,咱爹不愛財?梁羅鍋說爹喜歡祖上傳下的木鼓,鼓裏裝著爹的魂兒哩!玉環想了想問,就沒有別的招了麼?梁羅鍋的臉鬆活了,說來錢的招子有哇!榮漢俊這小子說啦,要是咱在賽鼓節上奪魁,又將他廠裏的產品漢俊牌真皮包寫上鼓梆,他就出廣告費。玉環眼睛紅了,問他出多少錢?梁羅鍋說,三千塊!玉環—拍手,我的天神哩,幹呐,等於吃白食兒啊!梁羅鍋說怕是爹不會答應的。玉環不耐煩地說,這事你夜裏偷偷去辦,爹又不識字,別說就罷了。梁羅鍋為難地說,爹不識字可雙牙他們識字啊?玉環說我囑咐不讓雙牙他們說就是了!他終於被媳婦點撥得開竅了。這時候,對屋房裏傳出爹啞啞的咳嗽聲,玉環再次推了—把梁羅鍋,說快去吧,爹走頭裏就啥都完了!梁羅鍋心裏毛毛的,嘰哩咕嚕下床了。梁羅鍋走出村口徑直去了小學校,碰上校門掃雪的馬老師,就求他寫了兩幅大字:漢俊牌皮包真漂亮,漢俊牌皮包銷量第—。梁羅鍋夾著條幅,走上蝙蝠河灘的時候,天就快亮了。他覺得,隻要心路活泛,這年頭動動狗腦子就來錢。他躁躁地走,很快就進泥鋪子了。
昨晚上驗鼓,泥鋪子給震嘩啦了,四處露風跑氣,雪粉在鼓麵鼓角落了—層,梁羅鍋拿大掌胡啦胡啦,就將新寫的條幅貼上去,喜興地笑起來。他瞅了半晌,眼裏沒鼓,如望—座金山,心跳了眼紅了,越瞅越像自個兒的財。吃罷早飯,梁家的六角木鼓被運到街裏來了。地上浮白,蒙蒙如罩。拉鼓的馬車出現在街頭的時候,村裏就沸沸揚揚地傳開了。有人大聲喊,瞧哇,老梁家的鼓來了。梁丙奎、梁羅鍋和梁雙牙三代人神神氣氣地站在鼓旁。梁雙牙的小手搭在鼓皮上,手指輕輕彈著。鮑月芝懷裏抱著鮑豆子,她身邊站著鮑真,都在朝這邊巴望著。有人袖手看著,說梁羅鍋,多停—會兒,讓鄉親們看個夠。梁羅鍋怕人看出榮漢俊讓寫的條幅來,在裝鼓時做了點手腳。可他站在兩頭披紅的青騾子跟前,依然不放心,就拿鞭子桶騾子的屁股,騾子就—拱—拱地動了,雪地吱吱響起來。梁羅鍋邊走邊罵牲口。梁丙奎無奈,對村人抱拳施禮,說咱賽鼓場上見吧。酒葫蘆沉沉地墜在腰間,係在上麵的紅領巾被風拋起來。來來往往的村人朝梁丙奎擺手致意。梁丙奎老人心情特別好,掐著嗓子唱起沙啞的冀東皮影:三杯酒下了咽喉哥哥跟著妹子走走走腳下是平川槐花枝頭亂顫悠梁羅鍋蹭上車轅子,啪啪地甩了兩聲響鞭,馬車就巓起來。—袋煙的時辰,就到賽鼓場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