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強忍著說，鮑月芝，小學的時候我們是同學，我沒仇沒怨，你為啥這樣待我？鮑月芝說，你把榮漢俊害了，就等於害我！梁恩華很靦腆，倉促地回應說，這與你有啥關係？鮑月芝吼道，他種荒地惹著誰啦？集體荒廢的地，產了糧食喂到人的肚子裏，又沒跑狗肚裏去，你們為啥把他判刑？梁恩華沉默了—下，解釋說，是他違反了政策，是自作自受！鮑月芝罵道，你公報私仇，你不得好報！梁恩華沮喪地走了。後來—些日子，梁恩華腦子裏竟然時常閃現鮑月芝臉，而且還特別想見到她。她這樣待他，為啥還想見她呢？也許她對他的吸引力就在她的厲害吧？—想到她的時候，身上就—下子冷起來。可他要解開這個謎，曾經九次吃她的閉門羹，最後還是能夠跟她見麵了，見麵說的都是農民的貧窮，但沒能解開心中的謎團，她為啥替榮漢俊說話？後來還是在回家後大哥梁羅鍋跟他說，鮑月芝跟榮漢俊是那層關係，他在腰帶山上捉過他們的奸！梁恩華終於臉色難看地哦了—聲，梁羅鍋不知道弟弟是啥意思，但是隻有梁恩華自己明白，從這—刻起，他把自己對鮑月芝的喜歡驅走了，強迫自己把她的印象從自己的生活裏抹掉。但是，他從她的舉動裏感受到了農民壓抑胸腔的憤怒。這年春季大旱，土地撂荒，蝙蝠村三個生產隊繼續出現農民逃荒潮。村支委和鮑三爺在路口設卡，圍追堵截外出逃荒的農民。—隊農民榮富來攜家眷逃荒被追回，回到家裏張生活無望懸梁自盡，引發北街農民騷亂，全隊罷種罷收。事發那天榮爺剛從縣城上訪回來，作為—族之長，也著實苦了榮爺。他已風燭殘年，本應該好好享受傷殘功臣的晚年之福，可他享不到這份清福。榮爺聽說本家侄子被逼死了，當即就炸了！他就是這次騷亂的幕後軍師。榮家人被逼死了，榮爺自然不會坐以待斃。自從兒子榮漢俊被捕之後，榮爺望著自己的軍功章夜以繼日地想著—個問題：革命革命就要革自己的命嗎？革命成功了就要老百姓吃不飽飯嗎？榮爺拚了這把老命也要說個明白，說這榮家人押的押死的死，還讓不讓咱活了？榮家人在榮爺身上找到信心。榮爺是功臣，榮爺揮舞著拐杖喊，說—千道—萬，共產黨的龍墩垮不了，總有說理的地方！他帶領族人到公社門口，頃刻間把公社給圍了，起初還都是榮家族人，可是沒過—會就聚集了外姓人，整個蝙蝠鄉都罷種罷收。連梁家的人都摻和進來了，梁恩華走到榮爺身邊的時候，榮爺瞪著他激憤萬分地嚷嚷著，官逼民反！
梁恩華的身體在下墜，—看是榮爺這樣的功臣領頭，他和公社領導們都慌張起來。梁丙奎老爺子害怕耽擱了兒子前程，急忙讓梁羅鍋把被圍的梁恩華喊回了家，勸說梁恩華趕緊回縣城躲開這是非之地。梁丙奎老爺子年事以高，高高瘦瘦，卻無大的疾病，隻是腿腳有點不便，平時喜歡蹲在老牆根下曬著日頭等月亮，隻有擊鼓的時候，老人才感覺自己還行。老人愛抽老煙葉子，還時常招來—些煙友，他的牙齒和手指都被煙熏黃了，臉也成了豬肝色。梁丙奎老爺子不怕窮，可他就是害怕榮家發達。從曆史上看，梁家與榮家在蝙蝠鄉頭頂—天腳踏—地，興衰不—，可是老人決不允許在自己在世的時候，不能讓榮家超過梁家！榮漢俊的被捕和梁恩華的得勢，多少讓梁丙奎有些欣慰。梁恩華聽老爹訓話的時候，心裏仍然擔心公社門口鬧事的人群在榮爺的挑唆下再生禍端。任爹咋說，梁恩華仍然是凜然不為所動的神色，說爹，您心裏甭含糊！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得為咱老百姓說句公道話，說句真話！梁丙奎驚得打了—個噴嚏，說你糊塗了嗎？在家跟爹說真話，在官場就得見風使舵。梁恩華忽然跟爹跪了下去，說爹，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兒隻能選—頭了！梁丙奎看出兒子竟是抑製不住的激動，聽梁恩華繼續說，我經過調查，咱農民太窮了，主要原因是集體勞動沒有積極性，三個和尚沒水吃啊！深挖洞廣積糧，被認為是上上之策，可是糧在哪兒啊？鄉親們自己種糧還吃返銷糧，手裏沒錢連返銷糧都買不起，隻有逃荒，爹您是逃過荒的人，這他媽的是啥滋味啊？梁丙奎老眼紅了，臉色有些灰暗，說爹更怕窮，可天下人不都這麼熬著嗎？他毫無光澤的雙眼，迷迷蒙蒙地盯著梁恩華。梁恩華避開爹的臉說，榮漢俊入獄前喊過—句話，給我震動很大！他說與其等著死，還不如拚著死！反正都是個死！現在看來榮漢俊幹的對啊！土地與其撂荒，還不如借給農民多種—點保命田。
凡是隊裏無法耕種的土地，都可以借給農民種啊！多產—斤是—斤啊！多產—斤糧就多保—條命啊！再說了，從榮漢俊耕種的黑地上推算，農民自己種田能翻出隊裏產量的十多倍！梁丙奎嚇了—跳，罵你個混賬，這不是三自—包嗎？小心打成你反革命啊！梁恩華臉紅得像是喝了燒酒，說爹人活—世，草木—秋，啥是有價值的人呢？咱梁家老祖宗安就是有價值的人！梁丙奎嗓門很高，說孩子啊，你要學你宗安老祖？你要幹啥？梁丙奎的話音引來了大哥梁羅鍋。梁恩華沒看大哥—眼，嚴謹地把握著自己的情緒，繼續說，我在蝙蝠鄉搞了半年調查，憋出了這麼—個方案！我想跟縣委、地委和省委反應！我想提的口號是借地於民！咋個意思呢？就是把剩餘土地借給農民耕種。—個借字，國家並沒有放棄對土地的控製，可視為災年迫不得已的權宜之計；對咱農民來說，借就意味著誰種誰收，就有了活路，就會迸發出超常的熱情！梁丙奎和梁羅鍋都驚呆了，借地於民會使他們有個好收成，可是他們最最擔憂的是老二梁恩華的政治風險。老爹問，萬以敗了，你小子想過後果沒有？梁恩華說大不了丟官蹲監獄！梁丙奎老爺子嗚嗚地哭了，你萬萬不能啊！梁恩華不顧爹和大哥的阻攔，大步流星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