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 3)

路威那雙裹在大胡子中的眼睛,二十多年的生活裏,曾多少次看到這樣的純潔而又帶著恐懼的眼神,這些初次探望犯人的來者,登上河濱農場的土地,好像到了野獸囚籠旁邊一樣,充滿著恐懼和不安,這個姑娘目光流露的正是這樣的神色。於是,路威盡量放緩語氣對姑娘說:“我知道你是來看誰的!”

姑娘驟然地扭過頭來,再一次審視地望著滿臉絡腮胡子的路威。他樣子那麼粗獷,比馬上穿勞改服的人還顯得粗魯,她想:這一定也是個犯人,可他怎麼能猜到我的心事呢?

“你是來看高欣的!”路威脫口而出。

姑娘像觸電一樣呆住了。

“我還知道你的名字,你叫周莉,對嗎?”

“對!對!”叫周莉的姑娘從驚愣轉為驚喜,情不自禁地用手攀住路威的胳膊,激動地說:“你是和他在一起勞改的?他向你提過我嗎?怎麼說的?我給他發了八封信,他怎麼也不給我一個字的回音?嗯?”姑娘鬱積在心底的話,一下都迸發出來,長長的睫毛上閃爍出蔣珠般的淚花。她無法控製自己感情,搖著路威的胳膊說:“半年多,他一定瘦了,是不是?你說話呀!老同誌!”

路威眼皮有點發酸,一個被判處無期徒刑的勞改犯,居然能吸引這樣-個純潔的少女,頂風踏上!迢迢來探塱他,這在他二十多年勞改農場場長的生涯中,雖有所見,但微乎其微,“勞改”兩個字像怕人的瘟疫症,都躲得遠遠的,甚至明知入監的親友純屬冤枉,不落井下石,就算足很不低的道德標準了。而眼前這個看上去,至多不過二十三、四歲的女孩子,孤身一人,穿過茫茫雪原,敢於登上這塊不名譽的土地,已經是向世俗的挑戰。路威很怕看見這樣一顆靈魂,受到一點委屈,便安慰著周莉說:

“他身體很好,在勞改隊當統計員,工作幹得很不錯……”路威越是陳述高欣的優點,姑娘的眼光越顯得悲涼,她睫毛上掛著的淚珠,化成一串晶瑩的淚水滾了下來:“你看……他有希望改有期嗎?二十年,十五年,十二年,八年……”

“隻要我在這兒當一天場長!我不能對高欣的問題裝著不見!”路威對著那淚人兒說:“責任事故,不受任何處分一下變成無期,從零一下變到無限大,我們這個偉大國家,還有沒有法律?那些披著革命外皮的秦檜,該賞他們一顆子彈——”

葛翎用腳踢了一下路威。路威才發現自己是在高聲喧嚷,他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您是場長?”周莉仰起那雙淚眼,似在茫茫暗夜突然看見了一線曙光。“那您救救高欣吧!我們在全國運動會認識的,後來他在南方田徑對抗賽中,破過國家紀錄,我爸、媽,還有我都很……喜歡他……他是那麼好的一個人……”

“今天你來的正巧!”路威說:“他押送兩個壞蛋上禁閉室了,問工地正好路過這兒。在冰天雪地裏見上一麵,雖然冷點,可以隨便談談,要上到監房去接見,隻有半個小時的會見時間,還有人看著,周莉,怎麼樣?”

周莉兩眼閃著興奮的淚光:“行!場長!我願在這兒凍上一夜,隻要能見到他…”說翁,她把背上揹著的一個網袋,如釋重負地放在雪地上,掏出手絹擦著臉上的汗水,嘴角上露出一絲甜甜的笑意。

這時,蜇霧茫茫的對麵,出現了“灰衣人”的朦朧影子。路威向姑娘耳語了一聲:“來了!”姑娘的嘴唇都激動得哆嗦起來,她望著越來越近的人影,用手絹洱一次擦她淸秀麵頰上的汗滴,擦她臉上的淚痕……好像怕一點點不愉快的痕跡,都會影響這次人生最可貴的會見。

但姑娘漸漸皺起眉心;雪幕之中分明走過來兩個人影。路威也驚奇地張大嘴巴,因為他看出來,走來的不是押送壞家夥的高欣,而是被押送的馬玉鱗和俞大龍。

路威一聲雷吼:“你們兩個怎麼四來了?”

俞大龍挺者脖子沒有回答,馬玉麟點頭哈腰地說:“是……是這麼回子事,高欣去獄政科拿開禁閉室的鑰匙,碰見了草政委。章政委問了前前後後的情況,說……該進禁閉室的,不是……我和俞大龍,該是高欣,章政委把他送禁閉室裏去了——”

如同一聲霹靂,打在三個人心裏。

葛翎極力鎮靜自己,為使自己沒有從馬背上掉下來;周莉暈紅的臉,瞬息之間變得像雪片般蒼白,她踉蹌了幾步,路威顒旁邊扶住了她歪斜的身子。姑娘稍稍鎮靜一些之後,路威兩步邁到馬玉麟和俞大龍旁邊,兩手握緊了拳頭,狠狠地朝兩個人臉上打去,葛翎跳下馬來也阻攔不住,路威一邊揮拳,一邊吼叫著:“我路威當了二十多年場長,沒動過犯人一個指頭,今天,我要懲處你們兩個壞蛋!滾!滾回去!聽候處理——”

馬玉麟和俞大龍無可奈何地返回監房。

路威麵色鐵青,牙齒打戰,葛翎對著這個老戰友的耳朵,一迚戒了三聲:“冷靜點”,路威隻是機械地點巷頭。他把葛翎送往醫務聽,又在招待所安置好千裏迢迢來探監的姑娘,然後,跳上棗紅馬,大頭軍靴一夾馬肚子,烈馬噅矢地叫了兩聲,在原地兜了個圈子,一溜煙似地朝監獄鐵門之外的獄政科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