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海南慶祝建省二十周年的初夜,陰得很厲害。沒有月亮,沒有星星,很厚的霧靄遮蔽了天幕。夜色顯得很濃,擠迫了人的視線,隻能看見幾十米的海麵,海浪漆黑。從市區方向走過來一群人,在他們背後,是萬盞燈火的城市,燦爛繁華,摩天大樓上的燈光像星光一樣亮在蒼茫的夜幕,使人分不清那是燈光還是星光。挨著海邊大樓的燈光,在海麵上閃亮,幾個夜泳的人在大樓的燈光上遊動。一艘小船從遠方的海麵上滑過來,經過這裏,又向著遠方的海麵滑去,有機器的轟隆聲,漸漸地大了,又漸漸地小了,隨著小船的消失也消失了。不遠不近的地方,傳來一陣喜慶的爆竹聲。一聲停了,又一聲爆起,向城市顯示放鞭炮人的喜悅。
這些人穿過剛剛修好的白沙門公園,方磚鋪成的小徑兩邊,是各式各樣的奇樹,呈現各種造型。有很多巨大的橡樹,圓形的樹冠遮掩很大一塊草地,很有氣派。在奇樹中間,又有許多奇石,形狀各異,甚為精致。有年輕男女在奇樹和奇石間享受愛情,互相溫存,奇樹奇石間有了愛的呢喃。這十多個人穿過奇樹奇石和愛情的呢喃,走到海邊的沙灘上,腳步踏在鬆軟的沙子上,沒有一點聲息。從他們行走的姿勢看出,是一群過了中年的男女,裏麵還有兩個白種女人。
他們是海南島最有錢的大腕,每個人在公司裏都有很多億的股份。每次捐款都是幾十萬上百萬,像從口袋裏掏出個鋼鏰一樣不在乎。他們走到離海水不遠的地方停下腳步,麵對著瓊州海峽,麵對著家鄉的方向,都沒有說話,能聽見海浪輕輕的喧嘩。有人用紙巾擦著眼睛,有人發出嗚咽,聲音很低。
海灘上有風,風不大,吹起了他們的頭發,他們能感到頭發的飄拂,還有海風的蒼涼。
這群人蹲下身子,麵對海峽,把手裏的火紙、供香、蠟燭放在沙灘上。一堆火紙燃起,逼退了一片黑暗。又一堆火紙燃起,又逼退了一片黑暗。一會兒工夫,海灘上燃起十多堆火光,漆黑的海灘有了十幾點光明。
石箐箐攙扶著剛從監獄裏出來的畢誌磊,他的腰已經佝僂了,本來高大的身軀低矮了許多,腳步的邁動都缺了踏實,似乎依靠著石箐箐才不會摔倒。他倆和大家一塊走到海邊,蹲下身子,把手裏的火紙、供香、蠟燭放在沙灘上。他們也點燃了供香,又點燃火紙,火光照著他們的臉龐,能看出滄桑的皺紋和花白的頭發。
畢誌磊的動作很慢,是那種老年性的笨拙,半天才朝火堆上放一張紙,像是在琢磨什麼,一句話都不說。石箐箐一張連著一張地給火堆上放紙,小聲地說:“麗婕,我們都想你……”沒說幾句就說不下去,抽泣的聲音增大許多。
歐陽莉雪和丁東國也點燃了一堆火紙,火光同樣照著他們的臉龐,同樣能看出滄桑的皺紋和花白的頭發。丁東國的動作和畢誌磊很相似,也是半天才朝火堆上放一張紙。完全是靠歐陽莉雪不停地給火堆上放紙,火堆才能繼續燃燒。她的眼睛裏含著淚水,隻是沒有流出來,也不停地念叨:“麗婕,咱們在一塊讀研究生,一塊闖海南,原想在海南闖蕩一輩子,你卻先走了。咱公司現在有了上百億的資產,你卻不在了。仔細想想,要那麼多的錢有啥用處?咱們奮鬥了二十年圖啥哩?連畢誌磊都被人家關了大半年,汪新望現在還在牢裏……”
王傑超拿的火紙最多,還有冥通銀行發行的美金、歐元、港幣,一遝一遝地朝火堆上放,一邊放一邊嘟囔:“麗婕,我給你燒了很多美金、歐元、港幣,說啥也不能讓你在那邊沒錢花。咱們公司要不是你,絕對不會有今天……”
夏侯博也點燃了一堆火紙,他一邊給火堆上放火紙,一邊很哲學地說:“麗婕,咱們當初受窮的時候,拚命地掙錢。現在,咱們的錢在海南是最多的了,心境怎麼還沒有當初受窮的時候好呢?”
那兩個白種女人是澳大利亞人,一個叫薇麗娜苔絲,中國名字叫牛漂亮。一個叫查莉絲,中國名字叫馬美麗。她們不懂中國的祭奠規矩,用手在胸前畫著十字,嘟嘟囔囔地禱告,求上帝保佑這個死去的中國女人。
杜泓伯把火紙點燃後,又拿出一本書,借著火光看了書皮,書皮是一片藍色的大海,海麵上印著白色的《闖海人》。他把書皮撕下來,撕得很鄭重,放到火堆上,看著書皮燃燒起來,像是給領導彙報工作一樣說:“麗婕,我把咱們闖海南的書寫出來了,你看看啥地方沒寫好,再版的時候我修改。”隨後,撕了一張書頁放到火堆上,說,“這是《自序》,寫的是我為啥要寫這部書……這是第一章,寫的是你當年在海安昏倒的事情,畢誌磊和我們都勸你暫時不要到海南,先回內地把身體養好了再來,你堅持要到海南。當時,我們這些男子漢都佩服你。我們這些素不相識的人,就是在海安搶救你的時候相遇相識,走到一塊,肝膽相照,患難與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