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副,也就是第九個、最後一個冊子,我覺得其中會有幾位令讀者厭惡的女子出現。夏金桂和她的陪嫁丫頭寶蟾,這是折磨香菱至死的人。秋桐和善姐,這是鳳姐迫害尤二姐的不自覺與自覺的幫凶。以上四位女子人性中的邪惡太多,暴露得也很充分,但她們也都沒有什麼好下場。她們的薄命或許不能引出讀者的同情,但是如果仔細想想,也就能夠悟出,把她們人性中的邪惡挑動起來,並且縱容其膨脹的,還是那個時代、那個社會的主流勢力,論罪惡,是不能隻算在她們個人身上的。鮑二家的,多姑娘,兩位淫蕩的女子,多姑娘又寫作燈姑娘,是晴雯的姑舅表嫂。她們的墮落也不僅是她們個人的品質使然,在那個男權社會裏,不但男主人,就是男奴仆,也把她們視為玩物,她們也是那個時代的犧牲品。小霞,彩霞的妹妹。小吉祥兒,趙姨娘處的小丫頭,為參加喪葬活動向雪雁借衣服被拒絕。小鳩兒,春燕的妹妹。小舍兒,金桂的丫頭。倪二的女兒,從醉金剛倪二上回目,可知曹雪芹對這個“跳色”的市井潑皮相當重視,他的女兒,他提到的王短腿,都保不定會在八十回後亮相。傻大姐是最後一釵,她是賈母處的粗使丫頭,她拾到繡春囊,惹出一場急風暴雨,清代晚期的評家更有“傻大姐一笑死晴雯”之說,其實她那隻是一個傻笑。
當然,如果你仔細梳篦八十回的文字,還有一些小丫頭、小姑娘似乎也應該收入冊子,比如賈母的丫頭還有叫玻璃、翡翠、瑪瑙的,如果給了寶玉的珍珠後來改叫了襲人,那麼,似乎後來又補了一個叫珍珠的丫頭。還有叫鸚鵡的,如果不是後來改叫紫鵑的鸚哥,那麼,應該是另一個丫頭。此外,寶玉的丫頭有叫紫綃的;寶釵的丫頭有叫文杏的;王夫人有叫繡鸞、繡鳳的丫頭;薛姨媽有叫同喜、同貴的丫頭;賈赦有個妾叫翠雲;邢岫煙的丫頭篆兒;第六十二回來給寶玉拜壽的還有個丫頭叫彩鸞,也不知是哪一處的;卜世仁的女兒,賈芸的表妹銀姐,等等。也許,我上麵所列出的某些女子,就應該分別由這裏麵的某幾位置換下來。
曹雪芹在第五回裏,給這些女子一係列的悲劇性概括,警幻仙姑唱的歌是:“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閑愁!”金陵十二釵的冊子全存放在薄命司中,給夢遊的寶玉喝的茶名叫“千紅一窟”( 千紅一哭 ),飲的酒名叫“萬豔同杯”( 萬豔同悲 )……他為那個時代那種社會那種主流價值觀念下,青春女性的被壓抑被埋沒被吞噬被汙染被扭曲而深深歎息,無限悼懷。
在揣摩曹雪芹所設計的《 情榜 》的過程裏,我不由得想起魯迅先生在《 我之節烈觀 》那篇文章結尾所寫下的那些話:
“他們是可憐人;不幸上了曆史和數目的無意識的圈套,做了無主名的犧牲。可以開一個追悼大會。
“我們追悼了過去的人,還要發願:要自己和別人,都純潔聰明勇猛向上。要除去虛偽的臉譜。要除去世上害人害己的昏迷與強暴。
“我們追悼了過去的人,還要發願:要除去於人生毫無意義的苦痛。要除去製造並賞玩別人苦痛的昏迷和強暴。
“我們還要發願:要人類都受正當的幸福。”
魯迅先生是在一九一八年七月寫下這些話的。那是上世紀剛剛出現的白話文之一,他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五·四”運動還沒有爆發。建議你現在找到《 魯迅全集 》裏的這篇文章看一下,他寫這篇文章的時候還沒有女字邊的“她”字,他寫女性時的第三人稱仍然用的“人”字邊。我說這個細節幹什麼?就是想到中國婦女的命運,從曹雪芹寫《 紅樓夢 》,到魯迅先生寫《 我之節烈觀 》,基本上沒有什麼改變。而他們的心是相通的,把魯迅先生的這段話拿來詮釋曹雪芹《 紅樓夢 》最後的《 情榜 》,我覺得真是嚴絲合縫。想想金陵十二釵係列裏的女子,反複誦讀魯迅先生這些文章,真不禁悲從中來,心潮難平。
時代發展到今天,社會狀況當然有了很大的變化,本來,“五·四”運動時期,發明出女字邊的“她”字,是為了體現對女性的尊重,但是到了上世紀後期,西方出現了“女權主義運動”,為體現性別上的平等,從語言文字上,女權主義者們反對將女性特殊處理。在中國,隨著社會進步,婦女的地位和處境總體而言應該說有了很大的提升和改善。近些年,雖然沒有成型的西方式的“女權主義運動”在中國出現,但是新一代女性也開始在反對性別歧視、爭取自身權益方麵有了勇敢的話語與行為,這都是令人欣慰,足可告慰《 紅樓夢 》裏眾多的金陵薄命女,告慰曹雪芹的。
但是,曹雪芹透過《 紅樓夢 》所表達出來的,不僅是社會學方麵的深刻思考,他還有更高層麵的哲學上的終極思考。甲戌本開篇不久就有一首詩:
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
漫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
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第一句,“浮生著甚苦奔忙?”這就是終極追問,是最高層次的哲學思考,就是問生命的意義是什麼?生活的目的是什麼?作為一個生命,每天跑東奔西,忙忙碌碌,意義究竟是什麼?就算你不用奔跑忙碌,你每天安靜地繼續存活,那意義又是什麼?第二、三、四句,你讀了可能覺得,哎呀,太悲觀了,太虛無了。但是,最後四句就告訴你,在那最深沉的漫漫長夜裏,有兩個人,一個是紅袖,另一個是“情癡”—— “紅袖”這個符碼不可能不是在象征一位女性,而“情癡”,看了後麵的文字我們就知道,應該是指寶玉的原型,其實也就是指作者,指曹雪芹本人——他們在那樣一種近乎絕望的處境下,努力地去超越,去升華,他們合作著書,通過這部書來使自己的殘餘生命在暗夜裏發出光來。他們用心血寫書,已經長達十年之久,他們仍在努力,在行動,這就說明到頭來他們並不徹底地悲觀,並沒有在虛無的思緒中沉淪。於是,盡管他們的心血在那個時候就遭到遮蔽,遭到摧殘,但是,畢竟還是大體上留下了八十回文字,以及與文本水乳交融的許多批語,而他們那人生的意義,生命的尊嚴,就都長存在其中,獲得了不朽,滋養著我們,使我們也能覺悟到,生命的尊嚴在於精神的獨立,思想的自由,而生活的意義在於創造,在於有益於他人。
講到這裏,我想那些對於我的“秦學”的誤會、歪曲應該得到徹底澄清了。我是隻研究秦可卿一個角色嗎?是僅僅對《 紅樓夢 》文本裏康、雍、乾三朝的政治內涵進行探究嗎?是把對《 紅樓夢 》的研究變成把書裏角色和曆史人物去對號入座嗎?我的兩個基本方法—— 一個是原型研究,一個是文本細讀——現在你應該可以明白,原型研究不是查戶口,實際上任何人恐怕都查不到那樣的戶口,原型研究的目的是為了搞清楚從生活真實升華為藝術形象的過程。對我個人來說,這對我從事寫實性小說的創作,有著特別重要的作用。文本細讀,我細致到這樣的程度,可以說我多餘,或者繁瑣,但是說我是離開了《 紅樓夢 》,那我就聽不懂他的話了。
我從第一講就一再申明,我從來不認為自己的研究心得就都是對的,更沒有讓我的聽眾和讀者都來認同我的觀點的目的,我隻是很樂於把自己的這些心得,公布出來與紅迷朋友們分享,並歡迎批評指正。我的目的隻是藉此來引發出人們對《 紅樓夢 》的更濃厚的興趣,為民間紅學展拓出更寬鬆更舒暢的揮灑空間。那麼,在這一講的最後,我把自己所排列出來的《 情榜 》再以明快的分列方式,公布於下。除了曹雪芹在第五回裏已經寫出的,其餘的當然都僅是我的猜測,歡迎紅迷朋友們按照自己的判斷,對我排出的名單加以調整。
前麵已經講到過多次,根據脂批可以知道,曹雪芹不但在全書結束時排出了《 情榜 》,而且還給上榜的角色加了考語,寶玉是“情不情”,黛玉是“情情”。那麼,曹雪芹究竟是隻給正冊的女子加了考語,還是給副冊、又副冊的女子全加了帶一個“情”字的考語?甚至給六十位或者一百零八位女子全加了?這是一個值得再加探討的問題,但我就暫不在這裏跟大家討論了。我目前還隻能是給正冊和副冊、又副冊裏的女子,試擬了考語。那麼,下麵就請看我排出的《 情榜 》,也算是我的一個探佚成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