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官是書裏戲份兒集中,而且塑造得極為生動的一個角色。她後來被分配到怡紅院當丫頭,她的幹娘拿著她的銀子,卻不使在她的身上,不僅不好好給她洗頭,還打罵了她,“那芳官隻穿著海棠紅的小棉襖,底下絲綢撒花袷褲,敞著褲腿,一頭烏油似的頭發披在腦後,哭的淚人一般”。她跟內廚房的柳嫂子交好,竭力要幫助柳五兒進到怡紅院,她跑到廚房去傳話,書裏是這樣寫的,“忽見芳官走來,扒著院門”——肢體語言很生動——笑著跟柳家的說話。群芳開夜宴,書裏又有專為她的一段白描:“當時芳官滿口嚷熱,隻穿著一件玉色紅青酡色絨三色緞子鬥的水田小夾襖,束著一條柳綠汗巾,底下是水紅撒花夾褲,也散著褲腿。頭上眉額編著一圈小辮,總歸至頂心,結一根鵝卵粗細的總辮,拖在腦後。右耳眼內隻塞著米粒大小的一個玉塞子,左耳上單帶著一個白果大小的硬紅鑲金大墜子,越顯得麵如滿月猶白,眼如秋水還清。”真是從紙上活跳了出來。後來寶玉還把她打扮成小土番的模樣,而且,芳官還說“咱家現有幾家土番”,可見那時候皇帝出征平息了番邦叛亂後,還會把其中的一些俘虜的土番分配到各個貴族家庭當粗使仆役,寶玉因此給她取了一個番名耶律雄奴,後來因為被人錯叫成“野驢子”,就又改叫溫都裏納,據說是“海西弗朗思牙”的“金星玻璃寶石”的譯音。總之,芳官給讀者留下的印象是鮮明生動的,這個藝術形象的外延性是很強的,關於她,可以作專題研究,並且能夠得出豐富的成果。前麵說到了,抄檢大觀園後,王夫人斥責芳官調唆寶玉,芳官敢於當麵笑辯。她後來入了尼庵,但是讀者們可以想象出來,她那樣一種浪漫不羈的性格,肯定早晚會跟庵主發生衝突。她最終是怎樣的一個結局,除了具有悲劇性以外,具體的情況就不得而知了。
其餘的七官,文官後來分到賈母處,藕官分給了黛玉,蕊官分給了寶釵,葵官分給了湘雲,艾官分給了探春,荳官分給了寶琴,茄官分給了尤氏。這些女孩子相當團結,她們一人有難,群體相幫,而且敢於為群體利益向主子進言,艾官就在探春麵前告對手的狀。她們作為丫頭在大觀園內外存在的時間雖然短暫,卻顯示出了不同於那些“常規丫頭”的特殊風采,她們整體作為四副冊的“金釵”,是說得過去的。
那麼,是不是《 情榜 》中的女子隻有這五組六十名呢?一些專家,如周汝昌先生就提出來,不止這五組,還有四組,一共是九組,共有一百零八個女性。有的人會覺得,一百零八,這不落套了嗎?水滸最後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不就排出了一百單八將嗎?這不是落套。從《 紅樓夢 》的文本裏,可以鮮明地看出來,曹雪芹他刻意創新,但是他沒有割斷和在他之前的文化源流之間的關係,他寫寶玉和黛玉如何從《 西廂記 》《 牡丹亭 》裏獲取思想滋養,用很多古典戲曲來暗示人物命運和故事走向以及全書的結局,至於對他以前的傑出的文章詩詞的融會貫通,那就更滲透在了整個文本當中。他雖然借鑒水滸排座次的外在形式,但是,水滸的一百零八個英雄豪傑中隻有寥寥幾個點綴性的女子,基本上是個被男性壟斷的群體,而他在全書最後排出的《 情榜 》,除了冊外的賈寶玉,全是女子世界。這在那個時代,那種社會,那樣的主流意識形態下,他的做法絕對是驚世駭俗的,是對男權社會的挑戰,是別開生麵的藝術構思。而他將每組女子的數目定為十二,光這一點就跟水滸英雄榜的結構完全不同,具有鮮明的獨創性。
從我們讀完《 紅樓夢 》前八十回的印象來說,光是五組六十名女子,也容納不下書裏諸多的女兒形象。我對有九組一百零八位“金釵”的看法是認同的。那麼,如果我繼續往下推測,下麵那四個冊子裏,還會收入書裏的哪些女子呢?
五副,實際也就是第六個冊子裏,我覺得應該有以下這些女子:
二丫頭。這是第十五回,寫鳳姐帶著寶玉、秦鍾,一起到一處村莊裏去略事休息,寶玉見了那裏的種種事物都覺得異常新鮮,後來見有一個紡車,就過去搬轉作耍,沒想到就來了個十七八歲的村莊丫頭,跑了來亂嚷:“別動壞了!”寶玉就賠笑說,因為從沒見過,試他一試,那丫頭就說:“你們那裏會弄這個,站開了,我紡與你瞧!”但是一聽那邊老婆子叫:“二丫頭,快來!”二丫頭也就去了。按說,這二丫頭對寶玉並不禮貌,但是,當鳳姐休息完了,帶他們離開時,曹雪芹卻寫下了這樣的文字:“一時上了車,出來走不多遠,隻見迎麵那二丫頭懷裏抱著他小兄弟,同著幾個小女孩說笑而來。寶玉恨不得下車跟了他去,料是眾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這真是驚心動魄的文字。寶玉怎麼會“恨不得下車跟了他去”?按說,寫寶玉戀戀不舍,也該算把寶玉的心情寫足了,但曹雪芹偏寫成寶玉恨不得拋棄他全部的既有生活,而跟二丫頭那樣的莊戶姑娘去進入另一個世界,這是值得我們認真思考的。在寫到二丫頭的時候有一條脂批說:“處處點情。又伏下一段後文。”估計八十回後,會有寶玉跟二丫頭在某種情況下再次相遇的情節,那應該是特別有意味的一種安排,可惜我們現在看不到了。
?畚兒。這是第九回裏,和寶玉的首席小廝茗煙做愛的一個寧國府的丫頭——茗煙在有的回裏又寫作焙茗。寶玉因為記得寧國府一所小書房裏掛著一軸美人,忽生奇想,說府裏這麼熱鬧,那畫上美人卻很寂寞,應該去看望安慰她一下。這當然是曹雪芹寫寶玉的特殊人格,就是他對本是不懂感情的事物,也會充滿感情。結果他去了那裏,就撞見了茗煙和?畚兒,寶玉雖然責備茗煙,卻跺腳催促發蒙的?畚兒“還不快跑”,還趕出去說:“你別怕,我是不告訴人的。”這個?畚兒後來應該是嫁給茗煙了。
瑞珠和寶珠,這兩個在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後相繼有怪異表現的丫頭。前麵講過她們的事,這裏不重複了。
智能兒。這是一個能大膽追求愛情的尼姑,她和秦鍾在饅頭庵發生關係後,又勇敢地偷跑進城去找秦鍾,說明她並不是滿足露水姻緣的輕浮女子,對愛情有一份真誠的執著,但是她被秦鍾父親趕了出去,不知所終。
雲兒。她在第二十八回出現在馮紫英家的宴會上,還唱了曲。這是前八十回裏出場的惟一一位妓女。
青兒。這是劉姥姥的外孫女兒,板兒的妹妹。她在八十回後應該還要出現。
幾位榮國府裏的丫頭應該也在這一冊裏。她們是:寶玉房中的小丫頭佳蕙,在第二十六回她和小紅之間有非常重要的對話。繡橘,她在第七十三回“懦小姐不問累金鳳”裏有出色表現,小姐迎春雖懦弱,她還算是比較厲害的一個丫頭。翠墨,探春的丫頭。彩屏,惜春的丫頭。還有就是墜兒,前麵講晴雯、小紅的時候已經講到過她,不再重複。
以上是五副的十二釵。那麼,六副,也就是第七個冊子裏,或許收入的是這些女子:琥珀,賈母的丫頭。春纖,黛玉的丫頭。碧月,李紈的丫頭。佩鳳、偕鴛、文花,她們是賈珍的妾,偕鴛在通行本上被寫成偕鸞。第六十三回中,隻不過有幾句寫她們兩個一起打秋千玩耍的細節,後來便引出很多的題詠,被畫成“繡像”,很有意思。還有一位靛兒,她應該是賈母房中的丫頭,“寶釵借扇機帶雙敲”那段故事發生在賈母住處,她隻不過問了一句藏沒藏她的扇子,寶釵就聲色俱厲地說了她一頓。此外,還有寶玉的丫頭媚人、檀雲、綺霰、可人、良兒。
七副,也就是第八個冊子裏,或許會收入的女子是:張金哥,她是“王熙鳳弄權鐵檻寺”的直接受害者。紅衣女子,襲人的姨表妹,第十九回裏引出寶玉和襲人的一段重要對話,脂硯齋也有大段批語,估計八十回後,這位紅衣女郎或許還會出現,並在寶玉的生活中起到某種救助的作用。周瑞的女兒,冷子興的媳婦。嬌杏,賈雨村的填房夫人,第一回將她的遭遇與甄英蓮作對比,說她“命運兩濟”,但是,賈雨村最後的結局並不妙,在第一回末尾甄士隱的《 好了歌注 》裏,“因嫌紗帽小,致使枷鎖扛”一句旁,有脂批明白點出:“賈赦、雨村一幹人。”可見她開始的“命運兩濟”隻不過是“僥幸”中的假象,到頭來她也還是個“犯官之妻”。豐兒,鳳姐的丫頭。銀蝶,尤氏的丫頭。蓮花兒,迎春處的小丫頭,為司棋去向內廚房的柳嫂子要燉雞蛋,引出一場風波。蟬姐兒,探春處小丫頭。炒豆兒,尤氏的小丫頭。小鵲,趙姨娘的丫頭。臻兒,香菱的丫頭。嫣紅,賈赦逼娶鴛鴦不成,用八百兩銀子買來的一個十七歲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