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麵講寶玉的時候,我提到過第五十二回,寶玉要去舅舅王子騰家,在廳外上馬,李、王、張、趙、周、錢六個大男仆,還有四個小廝,簇擁著騎馬的寶玉往外走。為避免過賈政書房,從角門就出去了,在過道裏,頂頭看見府裏的大管家賴大,寶玉籠住馬,表示要下去,以表尊敬。賴大就忙過去抱住他的腿,不讓他下馬,他就在馬蹬上站起來,用這樣的肢體語言表示了敬意。書裏寫這些細節,就是為了讓讀者領略大家族裏的那些禮儀。然後,又寫到一個小廝帶著二三十個拿掃帚簸箕的人進來,他們見了寶玉,就都順牆垂手立住,為首的小廝趨前給寶玉打千兒請安。曹雪芹筆觸就這樣精細地掃描到府裏的最底層,比小廝還低微的掃地的雜役。那麼再出一個角門,門外還有六個大仆人的六個小廝和幾個馬夫,最後是一支十來匹馬的馬隊,浩蕩而去。
我說了這麼多關於榮國府過道穿堂角門之類犄角旮旯的事情,你一定要問我了,不是在探究王熙鳳的命運嗎?這些過道穿堂、掃過道的小廝,這些掃帚簸箕什麼的,跟她有什麼關係呢?大有關係啊!
第二十三回,賈政王夫人把眾子女找去傳達元妃旨意,讓府裏眾小姐和寶玉入住大觀園。傳達完,讓寶玉退出,寶玉慢慢退出,向金釧兒笑著伸伸舌頭,然後帶著兩個嬤嬤一溜煙跑了,往哪兒跑?往所住的地方,賈母的那個院子跑,這就要過夾道,經穿堂。這本是淡淡的一筆,但是,就在這個地方,脂硯齋有一條批語,說:妙!這便是鳳姐掃雪拾玉之處,一絲不亂。
脂硯齋讀過八十回後曹雪芹寫成的文稿。她就告訴我們,榮國府的這麼個夾道邊的穿堂門前,這麼個不起眼的旮旯,會在後麵發生一件重要的與鳳姐有關的事情,就是她竟淪落到了最底層,成為一個嚴冬在那裏掃雪的雜役,而就在那時,有一次,她竟從雪裏拾到了玉!
鳳姐掃雪時拾到的玉,是件什麼玉器?有專家認為,就是通靈寶玉。但是通靈寶玉怎麼會掉在了那個地方呢?很難想象出來。
關於王熙鳳的判詞和《 聰明累 》曲,基本上都好懂,難懂的一句就是“一從二令三人木”,我在講座一開始就說了,這句是概括王熙鳳和賈璉雙方關係的三個階段:第一階段,賈璉是順從她的,她氣勢壓人,總占上風,賈璉往往不得不忍氣吞聲,前八十回裏的情況,基本上都屬於這個階段。第二階段,應該是八十回後,故事進展不久,榮國府為江南甄家藏匿罪產,第一次被查抄追究,賈母在這之前或之後死去。賈母不僅是黛玉的靠山,也是鳳姐的靠山,鳳姐在外違例發放高利貸的事情率先敗露,無人再為她辯解對她寬容,再加上賈璉早為尤二姐的事對她厭惡怨恨,結果,就出現了李紈無意中預言的那種情況,你還記得嗎?第四十五回,李紈和鳳姐少見地拌起嘴來,第四回一開始,被形容為“槁木死灰”,似乎是一貫寡言少語、溫柔敦厚的李紈,到這一回被鳳姐的話刺激,於是忽然一口氣說了一大篇反擊鳳姐的十分尖酸刻薄的話,最後一句是:“給平兒拾鞋也不要,你們兩個隻該換一個過子才是!”那麼“二令”,就說的是這種情況,賈璉雖然還沒有徹底地休掉鳳姐,但實際上已經寵愛平兒了,事事依靠平兒;對她呢,那就著實地不客氣,吆三喝四,她隻有聽從命令勉強支撐的分兒。脂硯齋批語所透露的,八十回後有“王熙鳳知命強英雄”的情節,應該就是在這個階段。到第三階段,“人木”,這是拆字法的暗示,就是鳳姐徹底地被賈璉休掉了。這時候應該是皇帝追究賈家的第二輪更猛烈的風暴來臨了,皇帝新賬老賬、大賬小賬一起算。寧國府當年藏匿秦可卿的罪固然最大,但鳳姐弄權鐵檻寺、追殺張華等事也一並被追究——鐵檻寺一案,鳳姐是讓仆人假借賈璉名義寫信去搗的鬼,張華一案,更沒賈璉責任,賈璉自然氣急敗壞,也為脫掉幹係,立刻休掉了鳳姐。但是,後來賈璉也依然逃不脫皇家追究,因為到頭來賈家最大的罪名是參與“月派”的陰謀活動,那就跟我上一講所引的,曆史上李煦家被皇帝懲治的那個情況,內務府檔案所記錄的那種慘象,完全一樣了。鳳姐淪為賤役,嚴冬裏被罰掃雪,應該是在賈家徹底敗落以後。皇帝第一次派人查抄賈府,那時可能元妃還在,可能主要還是以查抄所藏匿的甄家罪產為主,賈政罷官甚至被逮,大觀園被封,榮國府也會被查封一大部分,但還能留下些空間,包括留下一些奴仆,供賈政的家屬居住使用。但是,第二次查抄,那就不一樣了,元妃應該已經在“月派”逼宮時被縊死,皇帝發現賈家居然參與“月派”謀反——其實賈家那時可能主觀上並不想謀反,而是被裹脅進去又無法擺脫——再想起當年秦可卿的事,都那麼寬免善待他們了,卻一點不知感恩戴德,還如此大膽忤逆,因此,第二次就一定是連鍋端了,所有動產不動產一律查沒,所有府裏的人一律先都就地監管起來,可能就先都集中到原來賈母住的那個院落,白天輪流罰做苦工,晚上打地鋪擠著睡,等待下一步的發落,也就是惜春說過的那個話,或打,或殺,或賣,逼近到了“家亡人散各奔騰”的前夜。通過脂硯齋另外的批語,前麵引過,也講到過,這裏不多重複,我們可以知道,鳳姐和寶玉後來都被移送監獄,在獄神廟裏,有關於茜雪、小紅等去救助他們的情節出現。
那麼鳳姐掃雪拾玉,就應該是在那段文字裏寫到的事情:故事發展到賈府第二次被查抄,主子奴才一起被當作犯人,原來賈母住過的那所院落被當作臨時監獄,集中在一起等候下一步發落。某日雪後,鳳姐被罰出角門,到夾道掃雪,然後拾玉。
鳳姐拾到的,會是通靈寶玉嗎?我覺得,不會是。寶玉被拘,他那通靈寶玉隻能是三種情況,一是被抄走,而且會作為一個重要的待審查分辨的罪證,那麼抄家的人員一定將其慎重保存,不會將其遺落到夾道中;二是官府覺得那既然是他落草時嘴裏銜來的,盡人皆知,不是罪產,而且那玉就俗世的標準而言,是塊近乎石頭的病玉,也不值得貪占,因此,也就還讓他戴在脖子上,在那種情況下,寶玉肯定珍愛它,也不會讓它遺失在夾道中;三是以神話式的想象,來處理這塊玉,比如讓一僧一道再度出現,或遠施魔法,暫且收回這塊玉,那麼,通靈寶玉就更不可能出現在鳳姐掃雪的那個穿堂門前的夾道裏。
那麼,鳳姐拾到的究竟是塊什麼玉呢?細讀前八十回,也不是完全沒有線索。
我們都熟悉墜兒偷拾平兒蝦須鐲的情節。第五十二回前半回,就是“俏平兒情掩蝦須鐲”,平兒把麝月叫到屋外,去說悄悄話,晴雯以為是說對她不利的話,就讓寶玉去聽窗根,就聽見,是墜兒偷了平兒的鐲子。平兒的意思是,別把這事聲張出去,以後用別的由頭,把墜兒打發出去就完了。當然,晴雯知道後就沉不住氣,把墜兒連罵帶紮,當天就攆了出去。不知道你注意到沒有,平兒跟麝月說悄悄話的時候,還特別有這麼幾句:“寶玉是偏在你們身上留心用意,爭勝要強的,那一年有一個良兒偷玉,剛冷了一二年間,還有人提起來趁願,這會子又跑出一個偷金子的來了,而且更偷到街坊家了……”那麼,這裏就提到了良兒這麼一個丫頭,如果說墜兒偷金是罪證確鑿,所以給她取了個含有“墜落”也就是“墮落”含意的名字,那麼,偷玉的丫頭,為什麼要特意取一個良兒的名字?
有的人可能又要責備我了,哎呀,你成福爾摩斯了,人家是小說,隨便那麼一寫嘛,怎麼你總是驚驚怪怪的?人家就管那偷玉的丫頭叫良兒,怎麼著?
實在不是我這人特多心,曹雪芹給角色取名字,他一再地或用諧音,或以字義來影射人物的品質、命運什麼的,除了前麵我給你舉出來的詹光、單聘仁什麼的,你自己也還可以舉出一串:卜固修( 不顧羞 )、卜世人( 不是人 )、胡斯來( 胡亂廝混來去 )、程日興( 成日地興風作浪 )……丫頭裏,像靛兒( 寶釵拿她“墊背” )、柳五兒( 姿色如五月之柳 )、碧痕( 有的古本寫作碧浪,專門負責給寶玉提水洗澡 )等等,總之,他取名大都有所指。當然,有時候他會用反諷的辦法命名,比如鳳姐派給尤二姐的丫頭叫善姐,這善姐不善,讀者都有印象;還有第七十三回一開頭,跑到怡紅院去報信的那個趙姨娘的丫頭,她報的是個凶信,明明等於烏鴉叫,卻故意給她取名叫小鵲。
那麼,良兒,是不是也是反諷的叫法呢?所謂良兒偷玉,墜兒偷金,我認為,作為對稱的寫法,這不一定是反諷,很可能,一個就是被冤枉了,另一個呢,確實有偷竊行為。
特別引起我注意的,上麵其實也講給你聽了,就是曹雪芹把筆觸一直延伸到府裏夾道,一直寫到那些拿著掃帚簸箕的最底層的雜役,那個細節,也在第五十二回,在提到良兒之後。而且,那個寶玉要出門,一群仆人簇擁著他的場景,也就在鳳姐掃雪拾玉的那條夾道,隻不過鳳姐拾玉的位置,是在通向賈母院落的那個穿堂門外。
難道這些筆墨的安排,你又認為是毫無深意,又隻不過是那麼隨便一寫,小說嘛!似乎小說裏就應該有許多的廢話,有許多可有可無的文字。其實不僅是中國的《 紅樓夢 》,外國,比如像愛爾蘭的喬依斯寫的《 尤利西斯 》,也是一段話會有好幾層意思,一個詞語裏埋伏幾個所指。當然,《 尤利西斯 》出現得比《 紅樓夢 》晚,但我舉它為例,就是想告訴你,世界上不止一個作家有這種精細的寫法,就是所寫下的文字,絕對沒有廢文贅墨。《 紅樓夢 》第五十二回先出現良兒偷玉的信息,後麵又出現夾道裏掃帚簸箕等細節,我認為是又一次在使用草蛇灰線、伏延千裏的手法。
因此,八十回後鳳姐掃雪拾玉所拾到的玉,應該就是原來被認為是良兒偷的那個玉。良兒偷玉一案,應該是在大觀園建成之前,那時候寶玉還跟著賈母住,因此,這件事的性質,會被看得異常嚴重。當時鳳姐處理此案,一定也頗費周折,估計良兒不認,就采取了非常手段,如讓她在大太陽地裏,跪在磁瓦子上,不給茶飯吃。良兒終於招認,當然也就攆了出去,一時非常轟動,人們留有記憶,久難忘懷。但是,當鳳姐淪落後,她在那穿堂門外掃雪時,卻忽然發現了那件玉器,她會細想,不可能是當年良兒丟棄在那裏的,夾道天天有人打掃,豈有一直沒被掃出的道理,但是,府裏被查抄,雖說是一切物品均需登記入冊,但像這樣小件的東西,就難免被參與查抄的人員攫為己有,後來或因慌亂,或因其他原因,失落在夾道裏,竟被她無意中拾到,於是她就意識到,這件玉器既然還在府裏,可見當年對良兒是屈打成招!當年自己威風凜凜,審問處治別人絕不手軟,現在自己卻成了人家審問的對象,處於百口難辯、百罪難卸的狀態,思想起來,豈不悚然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