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講
迎春、探春、惜春命運之謎
迎春,有紅迷朋友跟我說,簡直是整出戲裏的一個大龍套,在八十回裏戲份兒很少,估計八十回後也無非是寫一下她嫁給“中山狼”孫紹祖以後,被蹂躪至死,不會有更複雜的情節。前八十回裏,“懦小姐不問累金鳳”一回,為她立了正傳,黛玉說她是“虎狼屯於階陛尚談因果”,就是來吃人的野獸都蹲在門外台階上了,卻還在屋裏慢條斯理地說些個因果報應的空話,她就是那麼一個濫好人。這位紅迷朋友問我,你以“揭秘”為總題,但是,迎春的命運書裏已經寫得很清楚,似乎已無秘可揭,你究竟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的確,籠罩在迎春身上的迷霧較少,我這個講座,盡量把握一個原則,就是大家都已經熟知的,或者是別的專業、業餘的紅學研究者已經寫到過講到過的,就盡量從簡。有的稍微說得詳細點,或者是因為我個人的研究是在其基礎上發展起來的,或者我必須與之有所爭鳴駁辯的。我說得最多,展開得比較細的,都是比較獨家的,跟別的研究者不同的一些研究心得。
那麼,對迎春,我個人比較注意的,首先是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涉及到她的時候,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種不同的文字?前麵我已經提到過這件事,現在再詳細討論一下。
在通行本裏,冷子興說到迎春,是這樣交代的:二小姐乃是赦老爹姨娘所出。那麼,她的出身,就跟探春完全一樣,沒有絲毫區別了。但是從小說故事裏看,她雖然懦弱,卻並沒有因為是庶出而遭遇歧視麻煩,她自身心理上,也沒有因為是姨娘養的而自羞自慚的絲毫陰影。曹雪芹犯不上非寫兩個庶出閨女的故事,這應該不是曹雪芹原來為這個角色所設計的出身。要弄清曹雪芹的原筆原意,還是得細查古本。那麼,幾種主要的古本裏,都是怎麼寫的呢?
甲戌本說的是:二小姐乃赦老爹前妻所出。
俄羅斯聖彼得堡藏本是: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妻所生。
庚辰本則是:二小姐乃政老爹前妻所出。
己卯本是: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女政老爺養為己女。
戚蓼生序本是: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
除了戚序本,因為妾跟姨娘概念相同,跟後來的通行本意思一樣以外,我舉出的另四個古抄本,竟使得迎春的身份又出現了四種不同的說法,加起來,總共有五種之多了。俄藏本的寫法,我之所以不取,那是因為,如果迎春是賈赦的妻子生的,那麼,邢夫人就該是迎春生母,但是在第七十三回中,邢夫人到迎春住的地方數落她——俄藏本也是這麼寫的——邢夫人跟她說,況且你又不是我養的,倒是我一生無兒無女的,一生幹淨,這就前後矛盾了。因此前麵說她是赦老爹之妻所出一句,顯然有誤。庚辰本說她是賈政前妻生的,不但跟第七十三回的情節有很大矛盾,而且,還派生出了新問題,那就是,王夫人不是原配,是續弦,這就跟書裏的大量描寫都嚴重錯位了。己卯本的說法最耐尋味,那意思就是說賈赦把迎春送給賈政去養了,為什麼要這樣說呢?這些文字不可能都是抄書中的筆誤,把“花魂”錯寫成“死魂”,又聽讀為“詩魂”寫了下來,還有線索可循,關於迎春出身的寫法,有的句子裏的字數和用詞都差別甚大,不可能是看走眼或聽錯音或一時馬虎的結果,那麼,這種版本現象怎麼解釋?
我在前麵有一講裏已經說過,我認同甲戌本的寫法,就是明確告訴讀者,迎春是賈赦前妻生的。因為這樣定位以後,八十回裏所有關於迎春的情節,包括五十五回鳳姐和平兒談論府裏的婚嫁之事,說“二姑娘是大老爺那邊的,也不算”等等,就都前後左右、高低上下完全一致,沒有矛盾了。
但是,現存的甲戌本是殘缺的,沒有第七十三回。而第七十三回裏,邢夫人對迎春說的話,現存古本文字有差異,大體而言,是把迎春生母的情況,更加地複雜化了。以庚辰本為例,邢夫人數落迎春時,出現了多層意思:
一層,在責備了璉、鳳二人“竟通共這一個妹子,全不在意”後,說“但凡是我身上吊下來的,又有一話說,隻好憑他們罷了,況且你又不是我養的”,這話很明確地表明了迎春是別人所生。那麼,生迎春的是誰呢?
緊接著,邢夫人道出了第二層意思,她以賈璉為本位說,“你雖然不是同他一娘所生,到底是同出一父”,聽那口氣,似乎迎春出生時,她還沒有來到賈家。
第三層,點明“你是大老爺跟前人養的,這裏探丫頭也是二老爺跟前人養的,出身一樣”,那麼,這就跟甲戌本第三回所交代的,迎春“乃赦老爹前妻所出”衝突了,但正如我前麵所引的那樣,庚辰本自己前後矛盾更大,因為這個本子第三回說迎春“乃政老爹前妻所出”。
第四層,“如今你娘死了,從前看來你兩個的娘,隻有你娘比如今趙姨娘強十倍的,你該比探丫頭強才是,怎麼反不及他一半!誰知竟不然,這可不是異事!”這第四層意思最耐琢磨。如果是完全虛構的小說,把迎春的出身情況寫得這麼複雜幹什麼?邢夫人對迎春生母和探春生母的對比,應該不是從其個人品格上去比,而是從其在家族地位上進行對比。迎春生母怎麼就比趙姨娘“強十倍”?
把這四層意思捋一遍,我就覺得,應該是這樣的一種情況:賈赦先娶一正妻,生下賈璉,後來死去;邢夫人嫁過來之前,其“跟前人”,也就是一個妾,生下了迎春,為什麼這個“跟前人” “比趙姨娘強十倍”,而且邢夫人認為根據這個“十倍強”的因素,判定迎春應該比探春腰杆硬,否則就成了“異事”?惟一合理的解釋,就是這個妾後來被扶正了,但是,不久卻又死去了,在這之後,賈赦才又迎娶了邢夫人為填房,而邢夫人卻一直沒有生育,所以她說“倒是我一生無兒無女的,一生幹淨”。
形成了這樣一個思路以後,我就對第三回曹雪芹在交代迎春的出身時,為什麼那麼樣地思前想後,換了許多個說法,有了理解。因為這個角色是有原型的,這個原型確實是小老婆所生,說“妾出”沒有錯,但這個妾生她以後被扶了正,又死了,當然也就可以說是“前妻”,因此,迎春原型雖然出身跟探春原型類似,但她的生母又確實比純粹的小老婆“強十倍”,她雖然懦弱,卻也就不一定有探春原型那樣的因是庶出而派生的自卑感。
我對《 紅樓夢 》這部著作的總看法,一再地告訴大家,就是它是一部帶有自敘性、自傳性、家族史特點的小說。有紅迷朋友問,你說的這三項,似乎概念重疊,能說說它們之間的區別嗎?所謂自敘性,就是從小說敘事學的角度分析它,它雖然總體上是第三人稱的敘述方式,但是,又具有第一人稱的味道。第一回的寫法尤其明顯,設定一塊女媧補天剩餘石,讓它化為通靈寶玉,隨神瑛侍者一起下凡,經曆一番人間的暖冷浮沉,作為可以隨時以第一人稱說話的見證者。這個文本策略非常高明,其中有些敘述語言,比如第十五回寫饅頭庵裏的故事,有這樣的句子:“寶玉不知與秦鍾算何賬目,未見真切,未曾記得,此係疑案,不敢纂創。”這就是把第三人稱和第一人稱糅合在一起的句法,極具特色,不是任何一部以第三人稱寫成的具有自傳性的作品,都有這樣的敘述策略,這是很難得的,值得特別強調一下。而自傳和家族史,概念上也有區別:有的自傳隻在涉及到自己的經曆時順便寫到家族;而《 紅樓夢 》呢,如果說曹雪芹以自己為原型來寫賈寶玉,這個角色的戲份兒非常大,但是也並非每回每段都寫他的事情,有些情節,有些人與事,和他已經沒有直接關係,但卻是他所屬於的那個大家族裏不能不敘述到的,於是加以了展開描寫,比如賈珍負暄收租,尤二姐和尤三姐的故事等等。
我之所以說《 紅樓夢 》這部書裏的人物差不多都是有原型的,就是基於它的這三個特點。當然,小說裏有的藝術形象,比如警幻仙姑,一僧一道,空空道人,是否也有原型?我的看法是,當然不能把話說死,這些角色,就很可能是純粹虛構的了。但也有紅學家就考證出,像跛足道人,暗指八仙裏的鐵拐李,因此和李煦,就是賈母原型他們家,有關係,依然值得深究。有人一聽自己覺得不入耳的見解,就斥為胡說八道、奇談怪論。不愛聽,可以不聽,聽幾句,不中聽,發出些批評的聲音,也是合理的,但是氣急敗壞,必欲封其嘴堵其說,那就不對頭了。讓人說話,天塌不下來,對不對?何況我們所涉及的,不過是紅學研究,學術領域裏的一些分歧,大家心平氣和地平等討論,好嗎?還是牢記蔡元培,蔡先賢他那句話吧:多歧為貴,不取苟同。
好,我現在就要告訴你,我研究迎春原型真實出身的心得。迎春肯定是有原型的,是曹雪芹的一位堂姐,是他一位伯父的女兒。既然生活裏有那麼一個真實的存在,你曹雪芹把她照直寫出來,不就結了嗎?幹嗎猶豫來猶豫去,一會兒這麼寫,一會兒那麼寫,弄得幾種原稿上的寫法,因為傳抄的途徑不同,都流傳到了今天,讓我們還得討論一番?這就涉及到從生活到藝術的創作方法問題。我前麵說了,當生活的真實跟藝術虛構的總框架之間發生難以協調的大困難時,曹雪芹往往是犧牲虛構的合理性,來忠於生活的原生態。像賈赦這個角色的寫法就是如此,前麵講得很清楚了,這裏不再重複。有的寫法,比如像對朝代背景,他一是故意模糊,二是不惜略有錯亂,這就不僅是一種藝術處理,也是一種非藝術性的避惹文字獄的做法了。像秦可卿原型之死,應該是在乾隆登基之後,由於賈元春原型告密,秦可卿原型不得不死,但乾隆大施洪恩,此事內部解決,對外遮掩,就算結案,因為元春原型舉罪不避親,精神行為都堪嘉獎,因此對她在宮中的地位進行了提升,小說裏誇張為才選鳳藻宮、加封賢德妃。這個內在的邏輯雖然存在,但是具體到分章回,曹雪芹卻先用第十三回到第十五回寫秦可卿之死,到第十六回才暗寫皇帝登基和賈元春提升。有的聽眾讀者就來問我,應該是把十六回劈成兩半,把十三回到十五回內容鑲嵌進去,寫秦可卿之死什麼的,才符合生活中真實事件的順序呀,小說裏怎麼寫成這個樣子呢?我想,這就是因為曹雪芹處在非常困難的寫作環境裏,他既得有藝術性方麵的考慮,也得有非藝術方麵的考慮。我們今天來研究《 紅樓夢 》文本,也就不得不既有純文本的研究,又得有關於他的寫作環境,也就是康、雍、乾這三朝的政治局麵的研究。我想這是《 紅樓夢 》的特殊性所在,也是紅學特殊性的所在,希望大家能理解我這樣的一種思路。
具體到迎春身份的確定,我覺得,因素倒可能比較單純,與政治應該沒有牽扯。我覺得己卯本裏那個說法,說她是赦老爹之女政老爺養為己女,應該是生活真實的記錄,迎春原型,就是曹把她打小從哥哥家裏接到自己家養大的那麼一個女兒。生活的真實裏,可能曹並沒有元春那麼樣的一個大女兒,元春的原型,是曹氏家族裏曹雪芹的一位大堂姐,卻並非他的親姐姐,因為曹在探春原型出現前,並沒有親女兒,而又喜歡有個女兒,而哥哥那時因為原配亡故,一時尚未續弦,有個女兒,難以照顧,他就從哥哥那裏,把迎春原型抱來代養,但是曹後來在有了曹雪芹之後,又有了個女兒,而哥哥也續娶了,這樣,迎春原型雖然還在他和他夫人身邊住,但也算是歸還他哥哥了。最初曹雪芹寫這個姐姐,打算把這些情況都如實地寫出來,己卯本上的那個句子,就是留下的痕跡。但是,後來可能考慮到把這樣一個過程寫出來,意義不大,而且還會攪亂對元春這個角色的定位設計,於是就改來改去,最後,還是寫她是賈赦前妻所生,既符合生活的真實,也滿足小說的故事需求。
大家一定注意到了,曹雪芹關於迎春的命運,總強調她的不能自主,也放棄自主,她任偶然因素左右自己,無可奈何。第二十二回,她寫的燈謎詩,謎底是算盤,但詩裏所表達的意蘊並不是精於計算或有條有理,還記得嗎?她寫的四句是: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因何鎮日亂紛紛?隻因陰陽數不同。賈政雖然猜出來是算盤,但心內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響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盤,是打動亂如麻;探春所作風箏,乃飄飄浮動之物;惜春所作海燈,一發清淨孤獨;今乃上元佳節,如何皆作如此不祥之物為戲耶?賈政是越想越悶。我們現在隻說迎春,她的命運,就像打動亂如麻的算盤,全是別人算計她,她自己絕不想算計別人,隻求能過點清淨日子,但是,沒想到最後所麵臨的,竟是最殘酷的,被“中山狼”所蹂躪、吞噬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