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天子特命省院等官計議封爵。太師蔡京、樞密童貫商議奏道:“目今天下尚未靜平,不可升遷。且加宋江為保義郎,帶禦器械,正受皇城使;副先鋒盧俊義加為宣武郎,帶禦器械,行營團練使;吳用等三十四員,加封為正將軍;朱武等七十二員,加封為偏將軍;支給金銀,賞賜三軍人等。”天子準奏,仍敕與省院眾官,加封爵祿,與宋江等支給賞賜,宋江等就於文德殿頓首謝恩。天子命光祿寺大設禦宴,欽賞宋江錦袍一領,金甲一副,名馬一匹;盧俊義以下,賞賜有差,盡於內府關支。宋江與眾將謝恩已罷,盡出宮禁,都到西華門外,上馬回營。一行眾將,出的城來,直至行營安歇,聽候朝廷委用。
當日法司奉旨會官,寫了犯由牌,打開囚車,取出王慶,判了“剮”字,擁到市曹。看的人壓肩迭背,也有唾罵的,也有嗟歎的。那王慶的父王砉及前妻丈人等諸親眷屬,已於王慶初反時收捕,誅夷殆盡。今日隻有王慶一個,簇擁在刀劍林中。兩聲破鼓響,一棒碎鑼鳴,槍刀排白雪,皂纛展烏雲。劊子手叫起惡殺都來,恰好午時三刻,將王慶押到十字路頭,讀罷犯由,如法淩遲處死。看的人都道:
此是惡人榜樣,到底駢首戕身。若非犯著十惡,如何受此極刑?
當下監斬官將王慶處決了當,梟首施行,不在話下。
再說宋江眾人,受恩回營。次日,隻見公孫勝直至行營中軍帳內,與宋江等眾人打了稽首,便稟宋江道:“向日本師羅真人囑咐小道,令送兄長還京之後,便歸山中。今日兄長功成名遂,貧道就今拜別仁兄,辭別眾位,便歸山中,從師學道,侍養老母,以終天年。”宋江見公孫勝說起前言,不敢翻悔,潸然淚下,便對公孫勝道:“我想昔日弟兄相聚,如花始開;今日弟兄分別,如花零落。吾雖不敢負汝前言,心中豈忍分別?”公孫勝道:“若是小道半途撇了仁兄,便是寡情薄意。今來仁兄功成名遂,隻得曲允。”宋江再四挽留不住,便乃設一筵宴,令眾弟兄相別。筵上舉杯,眾皆歎息,人人灑淚,各以金帛相贐。公孫勝推卻不受,眾兄弟隻顧打拴在包裹。次日,眾皆相別。公孫勝穿上麻鞋,背上包裹,打個稽首,望北登程去了。宋江連日思憶,淚如雨下,鬱鬱不樂。
時下又值正旦節相近,諸官準備朝賀。蔡太師恐宋江人等都來朝賀,天子見之,必當重用,隨即奏聞天子,降下聖旨,使人當住,隻教宋江、盧俊義兩個有職人員,隨班朝賀,其餘出征官員,俱係白身,恐有驚禦,盡皆免禮。是日正旦,百官朝賀,宋江、盧俊義俱各公服,都在待漏院伺候早朝,隨班行禮。是日駕坐紫宸殿受朝,宋江、盧俊義隨班拜罷,於兩班侍下,不能上殿。仰觀殿上,玉簪珠履,紫綬金章,往來稱觴獻壽,自天明直至午牌,方始得沾謝恩禦酒。百官朝散,天子駕起。
宋江、盧俊義出內,卸了公服襆頭,上馬回營,麵有愁顏赧色。吳用等接著。眾將見宋江麵帶憂容,心悶不樂,都來賀節。百餘人拜罷,立於兩邊,宋江低首不語。吳用問道:“兄長今日朝賀天子回來,何以愁悶?”宋江歎口氣道:“想我生來八字淺薄,命運蹇滯。破遼平寇,東征西討,受了許多勞苦,今日連累兄弟無功,因此愁悶。”吳用答道:“兄長既知造化未通,何故不樂?萬事分定,不必多憂。”黑旋風李逵道:“哥哥,好沒尋思!當初在梁山泊裏,不受一個的氣,卻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討得招安了,卻惹煩惱。放著兄弟們都在這裏,再上梁山泊去,卻不快活!”宋江大喝道:“這黑禽獸又來無禮!如今做了國家臣子,都是朝廷良臣。你這廝不省得道理,反心尚兀自未除!”李逵又應道:“哥哥不聽我說,明朝有的氣受哩!”眾人都笑,且捧酒與宋江添壽。是日隻飲到二更,各自散了。
宋公明淩遲處死王慶次日引十數騎馬入城,到宿太尉、趙樞密,並省院各官處賀節,往來城中,觀看者甚眾。就裏有人對蔡京說知此事。次日,奏過天子,傳旨教省院出榜禁約,於各城門上張掛:“但凡一應出征官員將軍頭目,許於城外下營屯紮,聽候調遣。非奉上司明文呼喚,不許擅自入城。如違,定依軍令擬罪施行。”差人齎榜,徑來陳橋門外張掛榜文。有人看了,徑來報知宋江。宋江轉添愁悶,眾將得知,亦皆焦躁,盡有反心,隻礙宋江一個。
且說水軍頭領特地來請軍師吳用商議事務。吳用去到船中,見了李俊、張橫、張順、阮家三昆仲,俱對軍師說道:“朝廷失信,奸臣弄權,閉塞賢路。俺哥哥破了大遼,剿滅田虎,如今又平了王慶,止得個皇城使做,又未曾升賞我等眾人。如今倒出榜文,來禁約我等,不許入城。我想那夥奸臣,漸漸的待要拆散我們弟兄,各調開去。今請軍師自做個主張,若和哥哥商量,斷然不肯。就這裏殺將起來,把東京劫掠一空,再回梁山泊去,隻是落草倒好。”吳用道:“宋公明兄長斷然不肯。你眾人枉費了力,箭頭不發,努折箭杆。自古蛇無頭而不行,我如何敢自主張?這話須是哥哥肯時,方才行得;他若不肯做主張,你們要反,也反不出去!”水軍頭領見吳用不敢主張,都做聲不得。
吳用回至中軍寨中,來與宋江閑話,計較軍情,便道:“仁兄往常千自由,百自在,眾多弟兄亦皆快活。自從受了招安,與國家出力,為國家臣子,不想倒受拘束,不能任用,兄弟們都有怨心。”宋江聽罷,失驚道:“莫不誰在你行說甚來?”吳用道:“此是人之常情,更待多說?古人雲:‘富與貴,人之所欲;貧與賤,人之所惡。’觀形察色,見貌知情。”宋江道:“軍師,若是弟兄們但有異心,我當死於九泉,忠心不改!”
次日早起,會集諸將,商議軍機,大小人等都到帳前,宋江開話道:“俺是鄆城小吏出身,又犯大罪,托賴你眾弟兄扶持,尊我為頭,今日得為臣子。自古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雖然朝廷出榜禁治,理合如此。汝諸將士,無故不得入城。我等山間林下,鹵莽軍漢極多,倘或因而惹事,必然以法治罪,卻又壞了名聲。如今不許我等入城去,倒是幸事。你們眾人若嫌拘束,但有異心,先當斬我首級,然後你們自去行事。不然,吾亦無顏居世,必當自刎而死,一任你們自為!”眾人聽了宋江之言,俱各垂淚設誓而散。有詩為證:
誰向西周懷好音,公明忠義不移心。
當時羞殺秦長腳,身在南朝心在金。
宋江諸將自此之後,無事也不入城。
看看上元節至,東京年例,大張燈火,慶賞元宵,諸路盡做燈火,於各衙門點放。且說宋江營內浪子燕青,自與樂和商議:“如今東京點放花燈火戲,慶賞豐年,今上天子與民同樂。我兩個更換些衣服,潛地入城,看了便回。”隻見有人說道:“你們看燈,也帶挈我則個!”燕青看見,卻是黑旋風李逵。李逵道:“你們瞞著我商量看燈,我已聽了多時。”燕青道:“和你去不打緊,隻吃你性子不好,必要惹出事來。現今省院出榜,禁治我們不許入城。倘若和你入城去看燈,惹出事端,正中了他省院之計。”李逵道:“我今番再不惹事便了,都依著你行。”燕青道:“明日換了衣巾,都打扮做客人相似,和你入城去。”李逵大喜。
次日都打扮做客人,伺候燕青,同入城去。不期樂和懼怕李逵,潛與時遷先入城去了。燕青灑脫不開,隻得和李逵入城看燈,不敢從陳橋門入去,大寬轉卻從封丘門入城。兩個手廝挽著,正投桑家瓦來。來到瓦子前,聽的勾欄內鑼響,李逵定要入去,燕青隻得和他挨在人叢裏,聽的上麵說平話,正說《三國誌》,說到關雲長刮骨療毒:“當時有雲長左臂中箭,箭毒入骨。醫人華陀道:‘若要此疾毒消,可立一銅柱,上置鐵環,將臂膊穿將過去,用索拴牢,割開皮肉,去骨三分,除卻箭毒,卻用油線縫攏,外用敷藥貼了,內用長托之劑,不過半月,可以平複如初。因此極難治療。’關公大笑道:‘大丈夫死生不懼,何況隻手?不用銅柱鐵環,隻此便割何妨!’隨即叫取棋盤,與客弈棋,伸起左臂,命華陀刮骨取毒,麵不改色,對客談笑自若。”正說到這裏,李逵在人叢中高叫道:“這個正是好男子!”眾人失驚,都看李逵。燕青慌忙攔道:“李大哥,你怎地好村!勾欄瓦舍,如何使得大驚小怪這等叫!”李逵道:“說到這裏,不由人喝采!”燕青拖了李逵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