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吃下去怎麼樣?”停了一會兒,母親說:“吃下舒服、清涼,把胸口的火燒壓退了一些。”“真的?那再吃點吧。”母親點點頭。當母親斷斷續續吃完兩個菠蘿,說又好了一些時,我突然產生一種奇怪的幻想,僥幸地希望癌魔退卻。我曾聽說菠蘿可抗癌,也曾聽說一個絕症患者因為窗外一片假裝的綠葉所賦予的希望而活了下來。我祈求上蒼,讓母親重獲健康的生命。
第二天,第三天,母親陸陸續續吃完另外兩個菠蘿。我們靜靜坐在榻邊,陪護著母親,看她緩慢地吃著,滿足的神情在蒼白的臉上蕩漾開來,我既激動又不安。二十多年來,多少盛滿母愛的日子,在床邊,在屋裏,在村口,母親將我嗬護得嚴嚴實實。今天,似乎對換過來,而我對母親的愛,遠遠不夠償還她的恩情。現在,我不去忙碌,我不想發財,讓時間沉靜,像貓靜靜蜷伏在腳下。過去的已經過去,要來的不再到來,我願捐出血液做燃料,燃起溫暖的火焰,驅除母親周身的冰涼。我握住母親冰冷的手,問她:“吃了還好嗎?”母親輕聲說:“不料吃了這麼多,還好,還——好!”“那我再去給您買幾個來?”母親笑一笑,沒作聲。我忽然看見母親被菠籮水汁滋潤的眼睛變得晶瑩澄澈,枯瘦蠟白的臉也煥發出了光澤。我如同登山停滯時驀然看到了僅供攀援的一棵草,我要盡力揪住它,帶母親一起登臨希望的山頂。
次日一大早,我借了輛摩托車騎到很遠的鎮上,尋回三個菠蘿,喘著氣趕回家。母親看著我手中的菠蘿搖搖頭,吃力地說:“我不吃了,吃了這麼多,我死也值了。”說完,母親用無限依戀的眼光望著我們,那眼光突然異常明亮,如夜空霹靂般犀利一閃,旋即熄滅。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母親就這樣走了。但母親最後那句話,卻時時刻刻在我腦海洶湧著,我為自己可憐的孝心而懺悔。這幾年,不要說天上飛的,水裏遊的,就連起碼的衣服都沒給母親買過一套,以致她下葬的時候,竟拿不出一件像樣的衣服入殮。母親從不說沒錢,不說我們的孝心,隻說我們遺棄的衣服可惜,她可以再穿,於是便將我們的舊衣服七拚八湊、參差不齊地穿在身上。並常對別人說:穿著我們的衣服,便感覺我們沒離開她,就像小時候牽著我們的手。
下葬那天,我悄悄把最後的三個菠蘿埋下。抹一把淚水,母親去年那生動的眼神又赫然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