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6.莫高窟-餘秋雨(1 / 2)

正文 36.莫高窟-餘秋雨

莫高窟對麵,是三危山。《山海經》記,“舜逐三苗於三危”。可見它是華夏文明的早期屏障,早得與神話分不清界線。那場戰鬥怎麼個打法,現在已很難想像,但浩浩蕩蕩的中原大軍總該是來過的。當時整個地球還人跡稀少,噠噠的馬蹄聲顯得空廓而響亮。讓這麼一座三危山來做莫高窟的映壁,氣概之大,人力莫及,隻能是造化的安排。

公元三三六年,一個和尚來到這裏,他叫樂樽,戒行清虛,執心恬靜,手持一支錫杖,雲遊四野。到此已是傍晚時分,他想找個地方棲宿。正在峰頭四顧,突然看到奇景:三危山金光燦爛,烈烈揚揚,像有千佛在躍動。是晚霞嗎?不對,晚霞就在西邊,與三危山的金光遙遙對應。

三危金光之謎,後人解釋頗多,在此我不想議論。反正當時的樂樽和尚,刹那間激動萬分。他怔怔地站著,眼前是騰燃的金光,背後是五彩的晚霞,他渾身被照得通紅,手上的錫杖也變得水晶般透明。他怔怔地站著,天地間沒有一點聲息,隻有光的流溢,色的籠罩。他有所憬悟,把錫杖插在地上,莊重地跪下身來,朗聲發願,從今要廣為化緣,在這裏築窟造像,使它真正成為聖地。和尚發願完畢,兩方光焰俱黯,蒼然暮色壓著茫茫沙原。

不久,樂樽和尚的第一個石窟就開工了。他在化緣之時廣為播揚自己的奇遇,遠近信士也就紛紛來朝拜勝景。年長日久,新的洞窟也一一挖出來了。上至王公,下至平民,或者獨築,或者合資,把自己的信仰和祝祈,全向這座陡坡鑿進。從此,這個山嶴的曆史,就離不開工匠斧鑿的叮當聲。

工匠中隱潛著許多真正的藝術家。前代藝術家的遺留,又給後代藝術家以默默的滋養。於是,這個沙漠深處的陡坡,濃濃地吸納了無量度的才情,空靈靈又脹鼓鼓地站著,變得神秘而又安詳。

從哪一個人口密集的城市到這裏,都非常遙遠。在可以想像的將來,還隻能是這樣。它因華美而矜持,它因富有而遠藏。它執意要讓每一個朝聖者,用長途的艱辛來換取報償。

我來這裏時剛過中秋,但朔風已是鋪天蓋地。一路上都見鼻子凍得通紅的外國人在問路,他們不懂中文,隻是一疊連聲地喊著:“莫高!莫高!”聲調圓潤,如呼親人。國內遊客更是擁擠,傍晚閉館時分,還有一批剛剛趕到的遊客,在苦苦央求門衛,開方便之門。

我在莫高窟一連呆了好幾天。第一天入暮,遊客都已走完了,我沿著莫高窟的山腳來回徘徊。試著想把白天觀看的感受在心頭整理一下,很難;隻得一次次對著這堵山坡傻想,它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存在?

比之於埃及的金字塔,印度的山奇大塔,古羅馬的鬥獸場遺跡,中國的許多文化遺跡常常帶有曆史的層累性。別國的遺跡一般修建於一時,興盛於一時,以後就以純粹遺跡的方式保存著,讓人瞻仰。中國的長城就不是如此,總是代代修建、代代拓伸。長城,作為一種空間的蜿蜒,竟與時間的蜿蜒緊緊對應。中國曆史太長、戰亂太多、苦難太深,沒有哪一種純粹的遺跡能夠長久保存,除非躲在地下,躲在墳裏,躲在不為常人注意的秘處。大凡至今轟傳的曆史勝跡,總不會是純粹的遺跡,總有生生不息、吐納百代的獨特秉賦。

莫高窟可以傲視異邦古跡的地方,就在於它是一千多年的層層累聚。看莫高窟,不是看死了一千年的標本,而是看活了一千年的生命。一千年而始終活著,一代又一代藝術家前呼後擁向我們走來,每個藝術家又牽連著喧鬧的背景。在別的地方,你可以蹲下身來細細玩索一塊碎石、一條土埂,在這兒完全不行,你也被裹卷著,身不由主,踉踉蹌蹌,直到被曆史的洪流消融。

因此,我不能不在這暮色壓頂的時刻,在山腳前來回徘徊,一點點地找回自己的感覺。晚風起了,夾著細沙,吹得臉頰發疼。沙漠的月亮,也特別清冷。山腳前有一泓泉流,汩汩有聲。

白天看了些什麼,還是記不大清。隻記得開頭看到的是青褐渾厚的色流,那應該是北魏的遺存。色澤濃厚的沉著得如同立體,筆觸奔放豪邁得如同劍戟。那個年代故事頻繁,馳騁沙場的又多北方驃壯之士,強悍與苦難彙合,流瀉到了石窟的洞壁。這裏流蕩著一派力,一股勁,能讓人瘋了一般,拔劍而起。這時有點冷,有點野,甚至有點殘忍。

色流開始暢快柔美了,那一定是到了隋文帝統一中國之後。衣服和圖案都變得華麗,有了香氣,有了暖意,有了笑聲。這是自然的,隋煬帝正樂嗬嗬地坐在禦船中南下,新竣的運河碧波蕩漾,通向揚州名貴的奇花。敦煌的工匠們也隨之變得大氣、精細,處處預示著,他們手下將會奔瀉出一些更驚人的東西。

色流猛地一下渦漩卷湧,當然是到了唐代。人世間能有的色彩都噴射出來,但又噴得一點兒也不野,舒舒展展地納入細密流利的線條,幻化為一種壯麗。這裏不再僅僅是初春的氣溫,而已是春風浩蕩,萬物蘇醒。這裏連禽鳥都在歌舞,連繁花都裹卷成圖案。這裏的雕塑都有脈搏和呼吸,掛著千年不枯的吟笑和嬌嗔。這裏的每一個場麵,每一個角落,都夠你留連長久。這裏沒有重複,真正的歡樂從不重複。一到別的洞窟還能思忖片刻,而這裏,一進入就讓你燥熱。這才是人,這才是生命。人世間最有吸引力的,莫過於一群活得很自在的人發出的生命信號。唐代就該這樣,這樣才算唐代。我們的民族,總算擁有這麼一個朝代,總算有過這麼一個時刻,駕馭如此瑰麗的色流,而竟能指揮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