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8.大峽穀去來-邵燕祥(2 / 2)

我在香港看賽馬、讀《馬經》後,寫過一句詩:“認真地幹著無聊的事情。”來此賭城,一開眼界,覺得其事其人,又不是說無聊和認真所能盡意。旅伴傑伊·賽萊說:“我不喜歡讀詩,但是你如果寫了關於拉斯韋加斯的詩,一定寄給我看看。”“為什麼?”“我想知道你怎樣把賭博寫進詩裏去。”

幾乎與賭城相毗連的大峽穀,卻另是一番夜色。

說相毗連,你不要查地圖;是我搭十人小飛機,隻飛了一小時,心理上覺得轉瞬就到了。

我先就在華盛頓的太空館通過立體電影,隨著飛機上的鏡頭,鳥瞰過大峽穀;時遠時近,時而低空飛行,時而扶搖直上。現在從小飛機的舷窗望出去,平穩中透著呆板。直到快降落時俯看大峽穀群峰岡巒巔頂,如冠,如砥,平闊開朗,常青的針葉樹如錐、如球,蒼然老綠。今天是11月8日,陽光很好,無法想像大峽穀北沿公路已經封閉,會是大雪封山。

在空中,雖然一覽眾山小,但是還領略不到大峽穀的特色。隻管在回憶中搜索著對黃山以至西南橫斷山脈的種種印象,比高比低,不得要領。

等到黃昏時分,步行到天使角,順著紆盤的山路下行,眼前層巒疊嶂,沐著萬古如斯的夕陽斜暉。在寥廓的天地間,人竟這般渺小;在亙古的斷崖峭壁麵前,生命顯得多麼短暫。隻從那一抹落日餘光的移動,可感到時間在無聲地流,不留痕跡而又稍縱即逝。遠遠近近向西的山壁都被一條水平線截成上下兩段,上麵反射著金黃的光,下麵是褐色的山石和土層退入陰影。幕色漸濃,仿佛從穀底升起的陰影,伴著颯颯的晚風,無聲地推了上來,把那金黃的光亮帶逼得愈來愈窄。有誰目睹過西風殘照,漢家陵闕?有誰目睹過古羅馬鬥技場的日落黃昏?有誰目睹過金字塔在暝色中隱去?……誰才能多少體味一點古與今,興與衰,變與不變,依戀與超脫;雖然米之微,卻也感受著曆史的脈搏,雖然孤獨地佇立,卻有無形的臍帶同整個的人類相聯……一下子,天黑下來了,大峽穀深不見底,回首大峽穀村旅舍的燈火,比遙遠的星辰親近溫暖得多了。

半夜,醒來,撥開窗簾,依稀有朦朧的月色。不是被什麼聲音吵醒,而是因為靜,寂靜,絕寂靜。聽人說過在低於十至十五分貝的寂靜中,呆長了人要發瘋的。那該是因為萬籟俱寂產生了四顧無援的孤獨吧。孤獨會使人發瘋。

然而在大峽穀之夜,我並不感到孤獨。不光因為隔壁有旅伴,而且,這千山萬壑,默然相對,先我而來,遲我以往,似曾相識,使我有會於心,要更闊大,更凝重,更堅忍。明天縱然遠去萬裏,卻將永遠記住這無言的Grand

Canyon,這山的壯偉,穀的幽深。

上帝的安排,人事的湊合,出奇地把大峽穀和賭城並列在一起,互相對比,互相映襯。

取道66號公路返回拉斯韋加斯。又來到熙熙攘攘的遊客當中。離開賭城的遊客,似乎確是比初來的人們沉默些,矜持些。我隨著人們登上飛機,飛機是往返於加拿大的多倫多與拉斯韋加斯之間的,然則這是個國際化的旅遊勝地了。

遊大峽穀的要經由賭城,來賭城的不一定遊大峽穀。我在飛機裏合上眼,眼前交織著兩地分不開的幻象,好像新結識的兩個朋友搶著對我講話,一個浮躁,一個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