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以後,兄弟互相安靜了。但是曾成為人剛直,性如烈火,動不動就打弟弟們的耳光子,對待曾孝尤其厲害。唯獨尊重友於,即使在暴跳如雷的時候,友於來到跟前,一旬話就消火了。曾孝的所作所為,曾成往往不平,所以曾孝沒有一天不到友於家裏,偷偷地對著友於詛咒哥哥。友於委婉地規勸他,他終究聽不進去。友於受不了他們的擾鬧,又遷居到三泊,離家更遠,音跡就稀少了。又過了二年,幾個弟弟都害怕曾成,久而久之,也就互相習慣了。
當時曾孝四十六歲了,生了五個兒子:大兒子繼業,三兒子繼德,是大老婆生的;二兒子繼功,四兒子繼績,是小老婆生的;又娶了丫鬟,生了繼祖。五子都長大成人了,也仿效父親的老毛病,各自結成幫夥,天天互相爭吵,曾孝喝斥他們,也製止不了。惟獨繼祖沒有兄弟,年紀又最小,四個哥哥都欺負他。他嶽父住在三泊附近,在去看望嶽父的時候,就繞道到了叔叔家裏。一進門,看見叔叔家裏的兩個哥哥和一個弟弟,都在怡然自樂地讀書,他很喜愛這個家庭,住了很長時間也不說回家。叔叔催他回去,他便哀求在此寄居。叔叔說:“你住在這裏,你的父母都不知道,我難道舍不得一碗飯一瓢水嗎!”他這才回去。
過了幾個月,繼祖和妻子到三泊去給嶽母拜壽。臨走的時候告訴父親說:“我這次出去就不回來了。”父親問他不回來的原因,他才吐露一點隱情。父親憂慮從前和友於有過嫌隙,預料難以長時期地住下去。繼祖說:“父親過慮了。我二叔,是一位聖賢。”說完就走了,攜帶妻子到了三泊。友於騰出一所房子讓他住下,把他當成親兒子看待,叫他跟長子繼善一起讀書。他又很聰明,在三泊寄居了一年多,就在雲南郡考中了秀才。和繼善閉門謝客,刻苦鑽研,繼祖又是最用功的。友於很喜愛他。
自從繼祖住到三泊以後,家裏的兄弟越發不能相容。一天,繼業欺負繼功,繼功稍一回嘴,繼業就辱罵小媽。繼功一聽就火了,用刀子捅死了繼業。縣官逮捕了繼功,給他帶上手銬腳鐐,不幾天也死在了獄裏。繼業的老婆馮氏,還是天天以罵代哭。繼功的老婆劉氏,聽到馮氏天天罵她,憤怒地說:“你家男人死了,誰家的男人活著呢!”便操起一把刀,闖進馮氏屋裏,刺殺了馮氏,自己也投井自盡了。
馮氏的父親馮大立,哀掉女兒死得太慘,率領許多子弟,衣服裏藏著刀子,捉住曾孝的小老婆,扒光她的衣服,拉到路上,毒打一頓,用來侮辱姓曾的。曾成憤怒地說:“我家死人如麻,姓馮的怎敢這樣欺負人!”就大吼大叫地衝出去。曾家的許多子弟也跟著衝出去,馮家的一幫人全都敗下去了。曾成首先抓住馮大立,割掉他的兩隻耳朵。馮大立的兒子衝上來要護救父親,繼德、繼績用鐵棍子橫掃過去,便打斷了他的兩條腿。馮家的許多人都受了傷,也就一哄而散。惟有馮大立的兒子還躺在道旁。曾成用胳膊肘把他夾起來,送到馮村才回來。於是就招呼繼績到官府去自首。馮家的狀子也到了。縣官就把曾家的許多人抓進了監獄。
隻有曾忠逃跑了,逃到三泊,在友於的門外徘徊著。正好趕上友於領著一個兒子和一個侄兒參加鄉試回來。友於看見了曾忠,驚訝地問道:“弟弟從哪裏來?”曾忠沒等說話先落淚,直挺挺地跪在道邊。友於握著他的手,把他拉進屋裏,問明白了情況,大吃一驚說:“像這樣的事情,我也沒有辦法!一家人總是不和,我早就料到會有奇災大禍;不然的話,我怎能逃避在這裏呢。但是我已經離家很久了,和縣太爺沒通過半點氣息,現在就是一步一叩頭地去求他,也隻能是自討恥辱而已。但願馮家父子重傷不死,我們三人當中僥幸有考上舉人的,這個災禍也許稍有解脫的希望。”於是就把曾忠留在家裏,白天和他同桌吃飯,晚上和他同榻睡覺。曹忠感到很慚愧。住了十幾天,看見他們叔侄像父子一樣,兄弟之間如同一奶同胞,便傷心地流下了眼淚,說:“現在我才知道從前不是人。”友於對他的悔悟很高興,兩人麵對麵地坐著,回首往昔,心裏很難過。
不久,報子登門報喜:友於父子同科考中舉人,繼祖也考中副榜貢生。友於高興極了,不去參加官府為新科舉人舉辦的鹿鳴宴,首先回家拜祖墳。在明朝末年,科考得中是最重要的,所以馮家的一幫人都銷聲匿跡了。友於就托親友向馮家贈送錢糧,供給藥費,官司就平息了。全家都流著眼淚感激友於,要求他重新搬回來。友於就和兄弟們焚香發誓,訂下和睦相處的條約,叫每個人都改過自新,然後就搬回來了。
繼祖願意跟隨叔叔,不願搬回父親家裏。曾孝就對友於說:“我沒有德行,不應該有光宗耀祖的兒子;弟弟又善於教導,暫時叫他做你的兒子吧。以後稍有進步的時候,你再還給我。”友於遵從哥哥的意見。又過了三年,繼祖果然考中了舉人。友於叫他搬回去,夫妻都痛哭流涕地搬回父親家裏。過了不幾天,繼祖有個兒子,剛到三歲,跑回友於家,藏在繼善的屋子裏,不肯回去;把他抓回去,他就逃回來。曾孝就讓繼祖分出去另過,和友於住鄰居。繼祖在牆上扒了一道門通到叔叔家裏,早晚兩下問安,都像自己的生身父親。當時曾成逐漸老了,家裏的事情全都取決於友於。從此以後,門庭肅穆,人們稱頌他們父賢子孝,兄友弟恭。
異史氏說:“天下惟有禽獸隻知有母而不知有父,怎奈詩書人家,往往也蹈此轍!一戶人家的門風,它會逐漸浸染子孫,一直浸入骨髓的。古人說:“父親是個強盜,兒子必然攔路搶劫,這是相沿而成的弊病。曾孝雖然不仁,他的報應也太殘酷了;但是終於知道自己沒有德行,把兒子托付給弟弟,應該說是為兒子的憂患而操心了。——用因果報應來評論,那就迂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