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一 曾友於(2 / 3)

異史氏曰:“天下惟禽獸止知母而不知父,奈何詩書之家,往往而蹈之也!夫門內之行,其漸漬子孫者,直入骨髓。古雲:其父盜,子必行劫,其流弊然也。孝雖不仁,其報亦慘;而卒能自知乏德,托子於弟,宜其有操心慮患之子也。——若論果報猶迂也。”

【譯文】

有個姓曾的老頭兒,是雲南昆陽縣的官僚世家。老頭兒剛死沒有入殮的時候,兩個眼眶像流水似的往外流淚。他有六個兒子,誰也不明白流淚的原因。次子曾悌,字友於,是昆陽的名士,認為這是不祥之兆,告訴兄弟們要警惕自己的行為,不要給去世的父親留下苦惱;兄弟們多半笑他迂腐。

在很早以前,老頭兒的原配夫人生了大兒子曾成,長到七八歲,母子都被強盜擄去了。娶個二房妻子,生了三個兒子:名叫曾孝、曾忠、曾信。小老婆生了三兒子:名叫曾悌、曾仁、曾義。曾孝認為曾悌兄弟三人是小老婆養的,出身微賤,就很瞧不起他們,不把他們當做親兄弟,而和曾忠、曾信結成一黨。就是和客人飲酒,如果曾悌兄弟三人路過堂下,他也很傲慢,很沒有禮貌。曾仁、曾義都很氣憤,就和友於商量,想要結仇。友於苦口婆心地安慰他們,告訴他們兄弟之間應有的道德標準,不聽從他們的主意;而曾仁、曾義年歲最小,因為哥哥說了,也就打消了結仇的念頭。

曾孝有個女兒,嫁給昆陽一家姓周的,得病死了。曾孝要糾集曾悌兄弟三人去棒打女兒的婆婆,曾悌沒有聽從。曾孝很氣憤,叫曾忠、曾信集合曾氏家族的一些無賴子弟,前去抓住周家的妻子,拳棒交加,打得死去活來,還拋撒他家的糧米,搗毀他家的家具,壇壇罐罐,沒有一樣幸存的。姓周的去向縣官告狀。縣官一聽就火兒了,把曾孝等人抓起來押進獄裏,還要往府裏呈報,革除他的秀才功名。友於害怕了,就去拜見縣官,自己承認錯誤。友於的品行,縣官一向很敬重,所以許多兄弟才沒有受到苦刑。友於又去周家負荊請罪,姓周的也器重友於,就停止了告狀。

曾孝被放回來以後,始終不感激友於。不久,友於的母親張夫人去世了,曾孝兄弟三人不給小媽穿孝;而且宴會飲酒,一如往常。曾仁、曾義更加氣憤。友於說:“這是他們無禮,對於我們有什麼損失呢。”等到安葬的時候,曾孝把著墓門,不讓和父親合葬。友於就把母親葬在隧道裏。又過了不久,曾孝的老婆死了,友於招呼曾仁、曾義一同過去奔喪。小哥倆說:“咱們母親死了他不穿孝,他老婆死了我們憑什麼帶孝!”友於再勸,小哥倆一哄而散。友於便自己去奔喪,到了嫂子靈前,哭得很悲痛。隔牆聽見曾仁、曾義又打鼓又吹喇叭的,曾孝一聽就火兒了,糾集兩個弟弟曾忠、曾信,前去毆打曾仁、曾義。友於操起一根棒子首先追過去。進了他的家門,曾仁發覺不妙先逃跑了。曾義正往牆外爬,友於從身後把他打翻在地,曾孝等人便拳棒交加,打起來沒完沒了。友於橫身擋住了弟弟。曾孝更火兒了,怒衝衝地責備友於。友於說:“我們責打他,是因為他無禮。他固然有罪,但也不至於打死。我不允許弟弟作惡,也不能幫助哥哥行凶。如果哥哥怒不可解,我就替他挨打好了。”曾孝就掉過棍子打友於,曾忠、曾信也幫助大哥打二哥,毆鬥的聲音震動了四鄰,大夥都跑來勸解,他們才散開走了。友於便拄著棍子到哥哥家裏請罪。曾孝把他攆了出去,不讓他留在家裏守靈。

曾義的創傷很嚴重,吃不進飯,也喝不下水。曾仁代他寫了狀子,替他到官府去告狀,控告曾孝不給小媽帶孝。縣官發出火簽,拘捕了曾孝、曾忠和曾信,卻叫友於上堂陳述意見。友於因為麵目被打傷了,不能上堂,隻給縣官寫了一封信,陳述了意見,哀求息事寧人,縣官就把案子銷了。曾義的創傷很快也好了。從此以後,怨仇越結越深。曾仁、曾義年紀都很小,體質也很弱,總被他們敲打。他們埋怨友於說:“人人都有兄弟之情,唯獨我們沒有!”友於說:“這兩句話,應該是我說的,兩位弟弟怎能這麼說呢!”因此苦口婆心地進行勸導,勸到最後也不聽從。友於就鎖上自己的房門,攜妻帶子,住到別的地方去了。這地方離家五十多裏地,他希望聽不到兄弟之間的紛爭。

友於在家的時候,雖然沒有幫助弟弟,但是曾孝等人還稍微有點顧忌;他搬走了以後,幾個哥哥一不順心就登門叫罵,侮辱母親的名字。曾仁、曾義自忖抵擋不了,隻能關上房門挺著挨罵;心裏卻想尋找機會刺死他們,所以出門就揣著刀子。

一天,當年被強盜虜去的大哥曾成,忽然領著妻子逃回來了。曾孝兄弟借口分家很久了,聚在一起謀劃了三天,竟然沒有地方安置他。曾仁、曾義暗自高興,把曾成請到家裏一起供養著。又去告訴友於。友於很高興,回到老家,共同拿出田產和房子給曾成居住。曾孝哥仨惱恨他們買好,就登門發難,辱罵他們。曾成在強盜群裏混久了,性格猛烈,習慣用威力懾服人。他一聽就火冒三丈地說:“我回到家裏,你們沒有一個人願意拿出一間房子安置我;幸虧三個弟弟顧念兄弟情誼,你們又來興師問罪。是想把我攆走啊!”說完就扔出一塊石頭打曾孝,把曾孝打倒了。曾仁、曾義也每人拿著一根棒子跑出來,捉住曾忠、曾信,不知打了多少棒子。

曾成又去縣裏告狀,縣官又派人向友於請教。友於到了縣官跟前,低著腦袋不說話,隻是流眼淚。縣官問他怎麼辦,他說:“隻求公斷。”縣官判曾孝兄弟三人都各自拿出一份田產,歸到曾成的名下,使七個人的財產相等。從此以後,曾仁、曾義和曾成倍加敬愛。談到安葬母親的事情,就一齊流下了眼淚。曾成憤怒地說:“這樣不仁,真是三個禽獸!”就要打開墓穴,重新改葬。曾仁跑去告訴友於。友於趕緊回來勸阻。曾成不聽,選定一個日期,挖開墓穴,在塋地上擺下了祭品,並用刀子削去一塊樹皮,對幾個弟弟說:“不跟我披麻帶孝的,就像這棵樹,我扒他一層皮!”幾個弟弟連聲表示順從。於是,一家滿門都來到墳上哭泣,盡了大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