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山先生吾師也。方見知時,餘猶童子。竊見其獎進士子,拳拳如恐不盡;小有冤抑,必委曲嗬護之,曾不肯坐威學校,以媚權要。真宣聖之護法,不止一代宗匠,衡文無屈士已也。而愛才如命,尤非後世學使虛應故事者所及。嚐有名士入場,作“寶藏興焉”文,誤記“水下”;錄畢而後悟之,料無不黜之理。作詞曰:“寶藏在山間,誤認卻在水邊。山頭蓋起水晶殿。瑚長峰尖,珠結樹顛。這一回崖中跌死撐船漢!告蒼天:留點蒂兒,好與友朋看。”先生閱文至此,和之曰:“寶藏將山誇,忽然見在水涯。樵夫漫說漁翁話。題目雖差,文字卻佳,怎肯放在他人下。嚐見他,登高怕險;那曾見,會水淹殺。”此亦風雅之一班,憐才一事也。

【譯文】

東昌府有個姓卞的,以獸醫為業,有個女兒名叫胭脂,才智敏捷,姿容秀麗。父親像珍寶一樣地喜愛她,想要把她許給書香人家,世家大戶卻嫌她家境貧寒,地位低賤,不願和她締結婚約,所以到了盤發插笄的年齡,還沒有許人。

對門襲家的媳婦王氏,舉止輕佻,好開玩笑,是胭脂閨房裏一位聊天的朋友。一天胭脂把王氏送到門口,看見一個年輕人從門前路過。那個年輕人穿著白衣,係著白裙,戴著白帽,風度很瀟灑。胭脂似乎動了心,眼神繞著年輕人轉動著。年輕人低著腦袋,趕緊走過去了。過去很遠了,胭脂還在專注地眺望著。王氏看透了她的心思,戲耍她說:“以娘子的才華相貌,能夠許配那個人,真可說是沒有遺憾了。”胭脂一聽,兩朵紅暈飛上臉頰,脈脈含情,一句話也沒說。王氏問她:“你認識這位郎君嗎?”她說:“不認識。”王氏說:“此人是住在南巷的一位秀才,名叫鄂秋隼,是已經去世了的鄂孝廉的兒子。我從前和他住在一條胡同裏,所以認識他。世上的男子,沒有比他再溫秦和順的。他現在穿了一身素,是他妻子死了,給妻子服喪沒有滿期。娘子如果對他有意,我該轉告他,讓他托媒向你求親。”胭脂沒有說話,王氏笑咧咧地走了。

過了好幾天也沒有消息,她懷疑王氏沒有工夫馬上前去傳話,又懷疑官宦人家的後代不肯低就。心裏悶悶不樂,在閨房裏踱來踱去,想得好苦;逐漸地廢棄了飲食,竟至臥倒在床,病得疲憊不堪。恰好王氏來看她,就問她得病的原因。她回答說:“我也不知什麼原因。隻是那天分手以後,就覺得心裏恍恍惚惚的,身上很不舒服,苟延殘喘,恐怕是個朝不保夕的人了。”王氏對她小聲地說:“我家男人出門做買賣沒有回來,還沒有人向鄂郎轉達你的心事。你芳體不舒服,是不是為的這個事情呢?”她一聽這話,臉上紅了很長時間。王氏又戲耍她說:“真若為了這個,已經病成這個樣子了,還顧忌什麼呢?先叫他晚上來一趟,和你歡聚一次,他難道會不答應嗎?”胭脂歎息著說:“事情已經到了這種程度,就不能害羞了。隻要他不嫌我出身微賤,馬上打發媒人來求婚,我的病立刻就會痊愈;若是私自約會,那是斷然不行的!”王氏點點頭就走了。

王氏從小和鄰居一個名叫宿介的秀才通奸,出嫁以後,宿介看她丈無外出就來找她重溫舊好。這天晚上,宿介恰巧來了,她就把胭脂說的當做笑話告訴了宿介,並且開個玩笑,囑咐宿介向鄂生轉告。宿介很早以前就知道胭脂很漂亮,聽到這話,心裏暗自高興,慶幸有機可乘。他想和王氏商量商量,又怕她嫉妒,就假借無心的言談,把胭脂繡房的住處問得清清楚楚。第二天晚上,他從牆上爬進去,徑直到達胭脂的繡房,彈指敲窗。屋裏問道:“誰呀?”他的回答是“鄂秋隼”。胭脂說:“我日日夜夜地想念你,為的是白頭偕老,不是一夜的歡聚。郎君真若愛我,隻應急速托媒求親;若說私下歡會,我不敢從命。”宿介隻好暫且答應了,但卻苦苦要求握一下她的纖細的手腕,作為婚約的信誓。胭脂不忍過分拒絕,極力支撐著病體,下地開了房門。宿介突然進了屋子,就抱住她求歡。胭脂沒有力量抗拒,仆倒在地,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宿介趕緊把她拽起來了。她說:“哪裏來的惡劣少年,一定不是鄂郎,真是鄂郎的話,他的為人溫柔和順,知道我的病因,應該憐恤我,怎能這樣狂暴呢!再若這個樣子,我立刻大喊大叫,叫你喪失品德,對你對我都沒有好處!”

宿介害怕暴露他的假象,再也不敢強求,隻是請求後會的日期。胭胭答複他,結婚的日期就是後會的日期。宿介認為太遠了,又一次提出要求。胭脂討厭他的糾纏,約定病好以後再來相會。宿介要求一件信物,胭脂不答應。宿介抓住她的一隻腳,扒下一隻繡鞋拿走了。胭脂把他招呼回來,說:“我的終身已經許給你了,還有什麼吝嗇的?隻怕‘畫虎不成,反類其犬’,以致留下被人誹謗的壞名聲。現在,繡鞋已經拿在你的手裏,料想不能反悔了。你如果忘恩負義,我隻有一死!”

宿介出來以後,又到王氏家裏投宿。他躺下以後,心裏忘不了那隻繡鞋,偷偷地往袖子裏一摸,竟然已經沒了。他急忙爬起來點燈,抖抖衣服,上下窮搜,也沒找到。他詢問王氏,王氏不應聲。他懷疑王氏給藏起來了,王氏故意笑咪咪地疑惑他。宿介再也不能隱瞞了,就把實情告訴了王氏。說完以後,拿著燈火找遍了門外,直到最後也沒找到。他滿腹懊惱地回去就寢,暗自希望深夜無人走動,丟失的東西還在路上。早早起來出去尋找,也還是無影無蹤

先前,這條小巷裏有個名叫毛大的人,遊手好閑,沒有戶口,也沒有固定的職業。曾經挑逗過王氏,沒有得手。他知道王氏和宿介是相好的,就想捉奸,以便威脅王氏這天晚上,他來到王氏門外,伸手一推門,門沒有插上,就躡手躡腳地進了院子。剛剛來到窗外,踩著一個東西,軟得好像一團棉絮,揀起來一看,原來是一塊方頭巾包著一隻女鞋。扒著窗戶往裏聽聲,聽見宿介講得很詳細。他高興極了,抽身就出了王氏的大門。

過了幾個晚上,他跳牆進了胭脂家,因為不熟悉門戶,走錯了地方,摸到了老頭兒的寢室。老頭兒扒窗偷著往外一看,看見一個男子,觀察他的行跡,知道是為女兒來的。老頭兒心裏很氣憤,操起一把刀,徑直走了出來。毛大大吃一驚,抹身就往外跑。剛要爬牆跳出去,老頭兒已經追到跟前,急得無處可以逃走,就抹回身子奪下老頭兒的刀子;老太太也起來大喊大叫,他脫不了身子,就把老頭兒殺死了。

胭脂的病體稍微好了一點,聽到喧鬧的聲音才爬起來。一起拿燈一照,老頭兒腦骨迸裂,再也說不出話來,不一會兒就氣絕身亡了。在牆根底下揀到一隻繡花鞋,老太太一看,是胭脂的繡鞋。老太太追問女兒,女兒痛哭流涕地把實情告訴了母親;隻是不忍心連累王氏,就說是鄂秋革自己來的。天亮以後,到縣裏告狀。縣官就拘捕了鄂秋隼。鄂秋隼為人謹慎,語言也很遲鈍,已經十九歲了,見人還羞答答的像個孩子。他被繩子捆起來,嚇得要死。上了大堂,不知怎麼才能為自己辯白,隻是渾身打戰。縣官越發相信他是殺人的凶犯,橫加拷打。書生受不了刑罰的痛苦,就屈打成招了。押解到府裏以後,又是非刑拷打,和縣裏完全一樣。他冤氣塞滿胸膛,常想和胭脂當麵對質;但是等到對麵相遇的時候,胭脂總是辱罵他,他的舌頭就打了結,不能給自己伸冤,所以就被判了死刑。來回反複審問,經曆好幾個官員,都沒有不同的判決詞。最後,委派濟南府給予複審。

當時吳南岱擔任濟南府的知府,一見鄂生,就懷疑不像一個殺人犯,暗地派人從從容容地詢問他,讓他把心裏話統統說了出來。因此,吳南岱更知鄂秋隼受了冤枉。想了好幾天,才開堂審問。首先審問胭脂:“你訂了婚約以後,有知道的人嗎?”胭脂說:“沒有。”又問:“你遇見鄂秋隼的時候,還有別人嗎?”胭脂仍然回答說:“沒有。”於是就把鄂秋隼招呼上來,暖言暖語地安慰他。他說:“我曾經從胭脂門前路過,隻見從前的鄰婦王氏和一個少女,從門裏走出來,我就趕緊躲開了,過此以後,並沒說過一句話。”吳南岱嗬斥胭脂說:“你剛才說是身邊沒有別人,怎麼還有一個鄰婦呢?”說完就要動刑。胭脂很畏懼地說:“雖然身旁有個王氏,但是實在和她沒有關連。”吳南岱就停止審問,派人去拘捕王氏。

過了幾天,王氏捕到了。吳南岱禁止她和胭脂通風,立刻升堂提審,就問王氏,說:“殺人的凶手是誰?”王氏回答說:“不知道。”吳南岱詐她說:“胭脂的供詞,說是殺害卞老頭兒的人你完全知道,你怎敢隱瞞呢?”王氏叫喊說:“冤枉啊!淫亂的丫頭,是她自己想漢子,我雖然有過作媒的說法,隻是戲耍她罷了。她自己招引奸夫,把奸夫領進院子,我怎能知道呢!”吳南岱詳詳細細地審問,她才說了前後相戲的話。吳南岱把胭脂喚上大堂,很生氣地說:“你說王氏不知情,她現在為什麼供認給你撮合呢?”胭脂流著眼淚說:“我自己不肖,以致父親被人淒慘地害死,打官司不知哪一年才能結案,再去連累別人,心裏實在不忍。”吳南岱審問王氏:“你戲耍胭脂以後,曾對什麼人說過?”王氏說:“什麼人也沒說過。”吳南岱怒衝衝地說:“夫妻躺在床上,應是無話不說,你怎敢說是沒有說過呢?”王氏說:“我丈夫出外做買賣,很久沒有回來了。”吳南岱說:“雖然如此,凡是戲耍人的,都是耍笑別人愚蠢,以炫耀自己的聰明,沒告訴任何一個人,你想騙誰呢?”說完就命令衙役,給她十個指頭動刑。王氏迫不得已,如實作了招供:“曾和宿介說過。”吳南岱就放了鄂秋革,派人去拘捕宿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