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天,他一個人正在書房裏坐著,有個使女進了房門。他抬頭一看,就是山裏向他贈送銀子的使女。他很驚訝,剛剛站起來,使女就說:“你忘掉珠花了嗎?”他說:“是是,我不敢忘記!”使女說:“昨天向你求助的公子,就是娘子的親哥哥。”他一聽,心裏暗自高興,但卻說假話:“這是難以相信的。如果見到娘子,她親自說上一句話,就是赴湯蹈火,我也在所不辭;不然的話,決不敢從命。”使女立刻出了書房,快馬揚鞭,跑回去了。

在五更將盡的時候,使女又返回來了,敲開他的房門,進來說:“娘子來了!”話還沒有說完,女郎淒淒慘慘地進了書房,麵對牆壁流著眼淚,一句話也不說。他躬身施禮說:“小生不是遇到娘子,決沒有今天。隻要有所差遣,不敢不聽從命令!”女郎說:“受到別人求助的人,常常很傲慢;向人求助的人,往往對人很畏懼。半夜裏長途奔波,生來哪裏知道這樣的辛苦,隻是畏懼傲慢的人罷了,還有什麼說的!”米生安慰她說:“小生所以沒有答應馬上幫忙,是怕錯過這個機會,再就難以見麵了。使你黑夜踏著露水奔波,我已經知罪了!”說完就拉住她的袖口,偷偷在她手碗上撓了一下。女郎氣憤地說:“你實在是個壞人!你不思念從前的恩義,而要趁著人家有危難的時候,達到你的目的。我錯了!我錯了!”很氣憤地走出書房,上了車子就要走。

米生急忙追出去,向她承認錯誤,直溜溜地跪在地上擋住她的車子。使女也幫他說情。女郎的態度才稍微緩和下來,就在車上對米生說:“實話告訴你,我不是凡人,而是神女。我父親擔任南嶽衡山的都司理,偶然對地官有失禮的行為,地官就要報給上帝;沒有本地最高長官的印信,就不能解除這個危難。你若不忘過去的恩義,拿一張黃表紙,為我去請求巡撫,蓋上巡撫的大印。”說完,啟動車子就走了。

米生回到書房,總是害怕辦不成這件事情。就假借驅邪的名義,向巡撫提出請求。巡撫認為這是迷信活動,沒有答應。他便拿出很多金錢去賄賂巡撫的心腹,心腹雖然答應了,但卻沒有得到方便的機會。他回來的時候,使女正在家裏等著呢。他把情況告訴了使女,使女就默默地走了,看那神態,似乎恨他不夠忠心。他追了出去,一邊送著一邊說:“你回去告訴娘子:如果辦不妥這件事情,我寧可獻出自己的身家性命!”

他回來以後,翻來覆去地折騰了一宿,也沒想出什麼辦法。恰巧巡撫最寵愛的一個小老婆要買珠子,他就把珠花獻上去了。小老婆非常高興,就偷出大印,給他蓋到黃表紙上。他揣回家裏,使女恰好也來了。他笑著說,幸而沒有辱沒你們的使命。但是多少年來寧可受窮討飯也不忍出賣的珠花,今天為了你的主人,我甘願舍棄了!”就把實際情況告訴了使女,並且說:“就是扔掉了黃金,我都不可惜;請你轉告娘子:獻出去的珠花,是需要償還的!”

過了幾天,傅公子前來登堂道謝,很恭敬地送他一百兩黃金。他變了臉色說:“我所以肯於幫忙,是你妹妹無私的幫助過我;不然的話,就是萬兩黃金,怎能叫我改變名節呢!”傅公子再三要他收下,他更加聲色俱厲地給以拒絕。傅公子很慚愧地出了房門,說:“這件事情不算完!”第二天,使女奉女郎的命令,給他送來一百顆明珠,說:“這些明珠完全可以償還珠花了吧?”他說:“我珍重珠花,並不是看重那顆珠子。假設當年送給我二十萬兩黃金,賣出去也隻能當個富翁罷了,我包又包裹又裹地珍藏著,甘心受窮,為的什麼呢?娘子是個神女,我不敢有別的希望,隻希望借此機會報答萬分之一的洪恩,就死而無憾了!”使女把明珠放在桌子上,他朝拜之後,全部退了回去。

過了幾天,傅公子又來了。他便叫人準備酒菜。公子叫他的隨從人員下了廚房,自行烹調,互相放量地豪飲,歡歡樂樂的好像一家人。有個客人送他一壇子“苦糯”酒,公子喝得很甜,幹了一百盅,臉上才稍微有些紅暈。他對米生說:“你是一位正直的書生,我兄弟二人很愚笨,不能早早了解你,比起妹妹,真是慚愧。我父親感激你的大恩大德,沒有別的可以報答,想把妹子許你為婚,又怕陰陽路隔,怕你嫌棄。”他心裏很高興,又特別的忐忑不安,不知怎樣回答才好。公子向他告辭,走出書房,說:“明天晚上是七月初九,一彎新月對著北極星的時候,織女有個小女兒下嫁人間,是吉日良辰,你應該準備洞房。”

第二天晚上,果然把女郎送來了,一切都和常人沒有什麼兩樣。三天以後,女郎拿出禮品,從哥哥嫂子到丫鬟仆人,大大小小都有一定的賞賜。她又很賢惠,把嫂子當成婆婆一樣看待。婚後好幾年也不生育,就勸米生娶個小老婆,米生不同意。恰巧哥哥到江淮一帶做買賣,給弟弟買回一位很年輕的小老婆。小老婆姓顧,小名叫博士,相貌也很清秀,夫妻二人都很喜愛她。看她發髻上插著一朵珠花,很像當年舍棄的東西;摘下來一看,真是那朵珠花。感到很奇怪,就問她從哪裏得來的。博士說:“從前有個巡撫的愛妾死了,她的丫鬟偷出這朵花到市上出賣,死去的父親認為價錢很便宜,就買回來了。我很喜愛它。我父親沒有兒子,隻生我一個人,所以凡是我的要求,沒有得不到的。後來父親去世,家業衰落了,把我寄養在顧老太太家裏;顧老太太,是我的姨娘,她看見了珠花,一次又一次地想要賣出去,我投井尋死嚇唬她,才保存到今天。”

夫妻歎息著說:“失掉十年的東西,又物歸原主,難道不是天數嗎!”女郎又拿出另一朵珠花說:“這朵花很久沒有配對的了!”因而都賞給了博士,並且親手插在她的發髻上。博士退出來以後,詳詳細細地打聽女郎的家世,家人都避諱,誰也不說。博士就私下對米生說,我看娘子,不是人間的凡人;她的眉目之間,有一股神氣。昨天給我插花的時候,使我得到機會,在她跟前一看,她的美麗出於肌肉之內,不像一般的凡人,隻是黑白搭配得適中而已。”米生一聽就笑了。博士說:“你不要告訴她,我要試試她:如果她是神仙,隻要對她有所要求,在無人的地方焚香禱告,向她提出要求,她馬上就會知道的。”

女郎繡製的襪子很精巧,博士很喜愛,但是不敢當麵向她要,就在閨房裏焚香祈禱,提出了要求。第二天早晨,女郎早早地爬起來,忽然翻檢小箱子,拿出一雙繡襪,打發使女送給博士。米生一看就笑了。女郎問她笑什麼,他把實情告訴了女郎。女郎說:“這個丫頭真狡猾!”因她很聰明,女郎更加喜愛她;博士對女郎也更加恭敬,每天麻麻亮的時候,一定要熏香沐浴,恭恭敬敬地去朝見女郎。

後來,博士一胎生了兩個男孩,兩個人分頭養育著。米生活到八十歲的時候,女郎的容貌仍然像個處女。米生病臥在床,女郎就召集木匠作棺材,叫比平常的棺材寬大一倍。米生死了以後,女郎也不哭泣;等人們不在的時候,她就跳進棺材裏死了。因此就和米生一起合葬。至今還流傳著“大材墳墓”的傳說。

異史氏說:“女郎是個神女,博士能夠認出來,她是遵循什麼樣的法術呢?豈知一個聰明人,本來是和神仙一樣聰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