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不久,孟生突然得病死了。喬女前去吊喪,哭得很悲痛。孟生從來沒有親戚,死了以後,村裏的無賴之徒,都來欺負他家的人,家裏的東西被拿得空空的,正在謀劃瓜分他的田產。家人也各個乘機掠奪一些東西逃走了,隻有一個老太太抱著孩子,坐在床上哭泣。喬女打聽到這些情況以後,心裏很不平。聽說林生和孟生是好朋友,她就登門對林生說:“夫妻、朋友,是人們之間最大的道德關係。我因為奇醜無比,世上的人拿我不當人待,隻有孟生能夠知道我的一顆心;他前些天提媒,我雖然堅決地給以拒絕,但心裏已經答應了。他現在離開了人世,兒子很小,我自然應該報答知己的恩情。但是扶養孤兒容易,抵禦外人的欺淩卻是很難的,要是沒有兄弟,沒有父母,我們就袖手旁觀,看著他的兒子被人逼死,家業被人搶光,誰也不敢拯救,那麼五倫之中就可以沒有朋友這個倫常了。我需要你幫忙的事情並不多,隻求你寫一張狀子,到縣官那裏告狀;撫養孤兒的責任,我是不敢推辭的。”林生說:“我一定幫忙。”她這才告別往回走。
林生按照她的囑托,將要寫狀子;無賴們一聽就火兒了,都要和他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林生嚇破了膽子,關上大門,再也不敢出門了。她聽了好幾天,靜得沒有一點消息,等她去詢問林生的時候,孟家的田產已被分光了。她氣憤到了極點,挺身而出,親自去找縣官告狀。縣官問她是孟生的什麼人,她說:“你是一縣之長,憑理斷決官司。假若我是妄告不實,就是至近的親屬也逃脫不了罪行;假若不是妄告不實,就是一個行路人,你也應該聽聽。”縣官惱火她的話語剛直,就嗬斥她,把她趕出了大堂。
她滿肚子冤氣,沒有地方可以申訴,就到一個官員的門前去哭訴。那位先生一聽,認為她很有義氣,就替她向縣官剖明是非。縣官經過審查,果然是真的,就狠狠懲辦了那些無賴,被掠奪的東西統統還了回來。有人和她商量,叫她住在孟生的宅子裏,以便撫養孟家的孤兒,她不肯。鎖上孟家的大門,讓老太太抱著烏頭,和她一起回到家裏,叫他們住在另外一間房子裏。凡是烏頭每天所需要的東西,總和老太太一道去打開大門,取出糧食,替他們經營管理;自己一分一厘也不沾染,抱著兒子,過著貧窮的生活,完全和從前一個樣子。
過了幾年,烏頭逐漸長大,就給他聘請老師,教他讀書;自己的兒子,卻叫他學習勞動。老太太勸他,叫她兒子和烏頭一起讀書,她說:“烏頭的學費,是他自己有的;我耗費人家的錢財,用來教育自己的兒子,我的這顆心,怎能向人解釋明白呢?”又過了幾年,給烏頭積攢了幾百石糧食,給他聘娶了名門貴族的姑娘做媳婦,修理他的老宅子,才和他分開另過,叫他搬回去。烏頭哭哭啼啼的要和她住在一起,她同意了;但是仍然紡線織布,和從前一個樣子。烏頭夫婦奪走了她的紡車,她說:“我們母子坐吃現成的,心裏怎能安靜呢?”於是就早起晚睡,給烏頭經管家業,叫他兒子在地裏巡察,好像一個傭人。
烏頭夫婦有了小的過錯,她就嗬斥譴責,一點也不饒恕;稍有一點不肯悔改的表現,她就變了臉色要離開。夫妻二人跪在麵前,一再表白悔改,她才留下。不久,烏頭考中了秀才,她又辭行,想要回去。烏頭不答應,並且捐出一筆聘金,給她兒子娶了媳婦。她叫兒子分開另過,叫兒子搬回去。烏頭留也留不住,偷偷地派人在近村買了一百畝地,然後把她兒子打發走了。後來,她身染重病,要求回去。烏頭不聽。她的病情越來越沉重,就囑咐烏頭說:“我死了以後,一定把我送回去,和穆生合葬!”烏頭答應了。等她死了以後,烏頭卻用金錢引誘她的兒子,叫她兒子同意把她和孟生葬在一起。到了出靈的時候,棺材很重,三十個人也抬不起來。她的兒子忽然跌倒在地,七竅流血,自己說:“不肖的兒子,怎敢賣掉你的母親!”烏頭害怕了,跪在地下向她禱告,她的兒子才好了。於是又把靈柩停了好幾天,修完了穆生的墳墓,才抬去合葬。
異史氏說:“感謝知己的恩情,寧可用自己的身體給以報答,這是剛毅的男子所能辦到的。她是一個女子,有什麼智慧,竟能這樣出奇的偉大呢?假若遇上九方皋,能把她看成一匹雄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