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的兄弟們聽到消息,率領很多騎馬的仆人登門討伐;孫麒也把健壯的仆人集中起來,拿著槍刀抵禦他們。兩相對陣,互相叫罵,整整相持了一天,直到天黑才散了。王家沒有達到目的,心裏很不痛快,就把孫麒告了一狀。孫麒為了保衛自己,就進了洛陽城,親自登堂對質,控訴王氏的惡行。縣官沒有辦法叫他降服,就把他送給縣學的教官,讓教官懲罰他,以討取王天官的歡心。教官朱先生,官宦世家的兒子,是個剛直不阿的人物。他查清原因以後,憤怒地說:“堂上的縣太爺,以為我是一個品行不正的教官,勒索傷天害是的錢財,是個溜須舔屁股的家夥呢!這副乞丐形象,我辦不到!”居然沒有接受縣官的命令。孫麒毫無顧忌地回家了。王天官拿他沒辦法,就向要好的朋友示意,請求那個朋友給他們調停一下,想叫孫麒到他家裏賠禮道歉。孫麒不肯,那個朋友往返勸了十次也沒定下來。王氏的創傷逐漸平複了,想要把她休回娘家,又怕王家不接受,所以就拖拖拉拉地拖下來了。
小老婆逃走了,兒子死了,他日日夜夜傷心落淚,想要找到奶媽子,問問母子的情況。他想來想去,就想起呂無病說的半句話“逃到楊”。近村有個楊家疃,他懷疑奶媽子就在楊家疃;派人前去一問,沒有知道消息的。有人說,五十裏以外有個楊穀,打發仆人騎馬前去探聽,果然找到了。兒子逐漸恢複了健康;相見以後,各個都很高興,用車子拉著,一起回到家時,兒子望見了父親,嗷的一聲哭起來,孫麒也流下了眼淚。王氏聽說兒子還活在世上,氣洶洶地跑出來,想要責罵。兒子正在啼哭,睜眼看見了王氏,驚慌失措,趕緊投進父親懷裏,好像要求把他藏起來。孫麒抱起來一看,已經氣絕身亡了。急忙呼叫,老半天才蘇醒過來。孫麒怨恨地說:“不知怎樣殘酷地虐待,竟使我兒怕到這種程度!”說完就寫了離婚書,把她送回娘家。王天官果然不接受,又派人抬回來,還給孫麒。孫麒迫不得已,父子二人就住進另外一個院子,不和王氏互通往來。奶媽子就把呂無病的情況全部告訴了他,他這才明白她是一個鬼魂。感激她的情義,就葬了她的衣服和鞋子,在她墓碑上題寫了:“鬼妻呂無病之墓。”過了不久,王氏生了一個男孩子,剛一落草就掐死了。孫麒更加氣忿難忍,又把她休回娘家;王天官又派人把她抬著送回來。孫麒就寫了狀子,到上司那裏告狀,不論告到哪裏,都因為天官的緣故,放在一旁,不聞不問。後來天官去世了,孫麒不斷地告狀,才做了判決,把她休回娘家去了。孫麒從此不再娶老婆,納一個丫鬟做小老婆。
王氏被休回娘家以後,刁悍的名聲被人傳出很遠,三四年沒有人向她求婚。她突然悔悟,但是已經無法挽回了。有一天,孫麒家裏從前的一位老仆婦,恰好到了她家。她厚待那位老仆婦,對她痛哭流涕;老仆婦猜測她的心意,似乎想念從前的丈夫。老仆婦回去告訴了孫麒,孫麒一笑就擱在一邊了。又過了一年多,王氏的母親又去世了,她孤苦伶仃,無依無靠,妯娌們都很嫌惡她,嫉妒她;她更加無著無落,總是天天流眼淚。有個貧寒的書生死了老婆,哥哥和她商量,要用豐厚的嫁妝把她打發出去,她不願意。時常暗中托靠來往於兩家的熟人向孫麒轉達自己的心意,流著眼淚,轉告自己已經悔過了,孫麒不聽她的。一天,她領著一個丫鬟,偷出一頭驢子騎著,居然奔向孫麒的住處。
孫麒剛從內室裏出來,她迎上去,跪在台階底下,哭得無法製止。孫麒想要把她攆出去,她拉住孫麒的衣服又跪下了。孫麒很固執地推托說:“如果再團聚,日常沒有不滿意的語言還則罷了;一旦有了口角,你家兄弟如狼似虎,再求遠遠地離開你,又怎能達到呢!”她說:“我是私自跑回來的,萬無回去之理。你若肯於收留,那就留下我,否則隻有一死!而且我二十一歲嫁給你,二十三歲被你休出家門,就是有十分的罪惡,難道一分情義也沒有嗎?”說完就從手腕上脫下一支鐲子,並起兩隻腳,把鐲子套在兩隻腳尖上,把袖子蓋在上麵,說:“這就是我們當年燒香發誓的形象,你難道不記得了嗎?”孫麒眼角上晶瑩瑩的,淚水馬上就要流下來了,叫人把她攙進屋裏;仍然懷疑這是王氏家族的詐騙行為,就想得到她哥兄弟的一句話,以便做為證據。她說:“我是私自出來的,有什麼臉麵再回去請求兄弟?你若不相信,我懷裏藏著一把尋死的器具,願意砍掉一個指頭,向你表明心意。”就從腰裏抽出一把鋒利的刀子,就著床邊,伸開左手,砍掉一個指頭,血像噴泉似的往外直淌。孫麒大吃一驚,急忙給她包紮。她疼得臉色都變了,但是決不呻吟,笑著說:“我現在已經從黃粱夢中醒過來了,特意來到這裏,借一間鬥室,打算出家,你何必猜疑呢?”孫麒就讓兒子和小老婆住進另外一所房子,自己早晚來往於兩人之間。又天天尋找良醫她給醫治創傷,治了一個多月才好了。王氏從此不吃葷,也不渴酒,隻是關上房門念佛而已。
她在家裏住久了,看見家政鬆弛,家業衰廢,就對孫麒說:“我這次回來,本想把別的事情放到腦後,什麼事情也不聞不問;現在看見這樣生活下去,恐怕子孫後代會有餓莩的。沒有別的辦好,再腆著臉皮給你經營一下吧。”說完就召集丫鬟仆婦,按著天數責成她們紡線織布。家人認為她是自己投奔回來的,都不太理她,還在私下唧唧喳喳地譏笑她,她隻當沒有聽見。到考核成績的時候,懶惰的給以鞭打,決不饒恕,大家這才害怕了。她又掛起簾子,坐在簾子裏邊,考核管家的仆人,考核帳目,處理家務,都很精細。孫麒這才高興了,叫兒子和小老婆都去拜見他。阿堅已經九歲了,王氏對他加意地溫存體恤,早晨上學以後,常把好吃的留下來等他;兒子也逐漸對她親近起來。
一天,兒子扔石頭打雀,王氏恰好從那裏路過,被石頭打中頭顱,一個跟頭跌倒了,過了一刻也不能說話。孫麒很惱火,就痛打兒子。她蘇醒過來,極力勸止,並且高興地說:“我從前虐待過兒子,心裏總也放不下這個負擔,現在幸好銷除這件罪案了。”孫麒從此更加寵愛她,她常常拒絕,叫他去小老婆屋裏睡覺。住了幾年,生了好幾個孩子,生一個死一個,便說:“這是從前虐殺兒子的報應啊。”等阿堅娶了媳婦以後,就把外事委托給兒子,內事托給媳婦了。一天,她對孫麒說:“我在某月某日,應該死了。”孫麒不信。她就自己準備安葬的用具。到了那一天,換了衣服,跳進棺材裏就死了。臉色像活著的時候一樣,滿屋都是奇特的香味;入殮以後,香味才消失了。
異史氏說:“心愛的女人,本來不在於醜俊。毛牆和西施,怎知不是喜愛她們的人認為她們很美呢?但是不遭悍婦的嫉妒,呂無病的賢惠就顯現不出來,幾乎令人把他和喜好吃瘡疤的人相提並笑了。至於錦屏中的妻子,她從前的根基本來很厚,所以豁然悔悟過來,立時可以證明她成佛了,在地獄的道路中,如果都是富貴,那就不用經曆艱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