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鎮江城的水門以內,有一所坐北朝南的宅子,她便領著黃生徑直進了大門。頃刻之間,老頭兒老太太,男人婦女,紛紛出來迎接,都說:“黃郎來了!”他就進屋參見嶽父嶽母。有兩個年輕人,向他作了揖,坐下問暖問寒,一個是霍女的哥哥大郎,一個是霍女的弟弟三郎。酒席上的美味沒有多少樣,四個玉盤,方桌已經擺滿了。雞蟹鵝魚四樣菜,都切成大塊。年輕人用大碗向他敬酒,談吐很豪放。酒宴結束以後,把他領進另一個院子,叫他們夫妻二人住在一起。被子枕頭光滑柔軟,床榻是用熟皮子代替棕藤做成的。每天都有丫鬟仆婦送來三頓飯,霍女有時一天到晚也不出去。他一個人住在這裏很苦悶,一次又一次地說是要回家,霍女很固執地勸他住下去。一天,她對黃生說:“我現在為你打算,請你買個女人,這是給你謀劃子孫後代。但是買妾價錢一定很高;你應該假裝我的哥哥,讓父親和有關人家論婚,不難得到良家的女子。”黃生不同意。霍女不聽。

張貢士有個女兒,最近死了丈夫,商量的結果,送去一百吊聘金,霍女硬給他娶回來了。新娘子名叫阿美,性格溫柔,容貌很漂亮。霍女管他叫嫂子;黃生感到瑟縮不安,她卻泰然自若。過了幾天,她對黃生說:“我要和大姐到南海去看望阿姨,一個多月才能回來,請你們夫妻安心地住著吧。”說完就走了。

夫妻二人獨居一院,按時供給飲食,對待他們也很尊重。但是從打新娘子進門以後,沒有一個人再到他的屋裏來。每天早晨,阿美進去給老太太請安,一兩句話就退出來。妯娌們站在旁邊,也隻是互相看一眼,一笑而已。即使留戀不舍地多坐一會兒,老太太對她也不親熱。黃生拜見老頭兒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偶而碰到幾個兒子聚在一起談天,黃生來到跟前以後,馬上就都閉上嘴巴不說話。黃生心生疑惑,卻沒有地方可以述說衷情。阿美發覺了,就問他:“你和他們哥幾個,為什麼一個月來都像生疏的客人呢?”他在倉猝之間,無話可以答對,就吭吭哧哧地說:“我在外十年,現在剛剛回到家裏。”阿美又細問老頭兒老太太的門第,以及妯娌們的娘家住處。他很窘,不能繼續隱瞞,就把底裏根由全說了。阿美流著眼淚說:“我家雖然很窮,也不能做下賤的小老婆,無怪妯娌們看不起我,不把我看成同類了!”他又驚又怕,想不出什麼辦法,隻能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聽從她的意見。阿美收住眼淚,把他拉起來,反而請他想辦法。黃生說:“我怎敢另有打算呢,隻打算讓你一個人回到娘家去算了。”阿美說:“既然嫁給你了,再回到娘家去,於心何忍呢?她雖然是先嫁的,那是私奔;我雖然是後到的,卻是明媒正娶。不如暫且等她回來,問問她,既然出了這麼一個主意,想要怎麼安置我?”

住了好幾個月,霍女竟然沒有回來。一天晚上,聽見客房裏吵吵嚷嚷地喝酒。黃生偷偷地跑去一看,隻見兩個客人,穿著戎裝坐在上座:一個人頭上裹著豹皮巾,威風凜凜,好像一位天神;東首的一個人,用虎頭皮做的頭盔,虎口銜著他的額頭,虎鼻虎耳完全具備。他很驚異地返回來,把情況告訴了阿美,始終猜不透霍家父子是些什麼人。夫妻二人滿懷疑懼,坐在一起商量辦法,想要租房子住到別的地方去,又怕引起霍家的猜疑。黃生說:“實話告訴你吧:即使去南海的人回來了,當麵對質定下來,我也不能以此為家了。現在想要把你帶回家去,又怕你的父母另有二話。不如暫時分手,二年之內,我當然還要回來。你能夠等待,就等下去;如果想要嫁給別人,也聽憑自便。”阿美想要回家告訴父母,然後跟他一起回家,他不答應。阿美流著眼淚,要他發了誓,他才別了阿美,動身往回走。

他進去向老頭兒老太太辭行。當時幾個郎舅全都外出了,老頭兒挽留他,等郎舅們回來再走,他不聽,就告別走了。上船以後,心裏很淒慘,無精打采,好像喪失了靈魂。到達瓜州的時候,忽然回頭,看見駛來一片風帆,快得像飛一樣;逐漸來到近前,看見按劍坐在船頭上的年輕人,就是霍大郎。大郎在遠遠地方對他說:“你想要急速回家,為什麼不再商量商量?撇下夫人就走了,兩三年的時間,誰能等待呢?”說話的工夫,來船已經逼近了。阿美從船艙裏出來,大郎攙她登上黃生的客船,又跳回自己的船上,徑自開走了。

在這以前,阿美回到娘家以後,正向父母哭訴的時候,大郎忽然抬著轎子登門,按著佩劍進行威脅,逼著阿美趕快跟他走。全家嚇得不敢喘大氣,誰也不敢攔住問問上哪去。阿美講了這個情況以後,他也不知霍家是什麼意思,但是得到阿美,心裏很高興,就開船往回走。到家以後,拿出金錢謀生,稱得上比較富有。阿美時常想念父母,要和黃生一起回去探望娘家;又怕霍女回來,嫡庶之間又大小難分了。過了不久,阿美的父親一路尋訪,來到了彰德,看見居住的房子很整齊,心裏感到很安慰。就對女兒說:“你出門以後,我到霍家去探聽情況,看見霍家的門戶已經上了鎖,房子的主人也不知他們搬到哪裏去了。過了半年,竟然毫無消息。你母親日日夜夜地流淚,以為你被奸人騙去了,不知流落在什麼地方。現在很幸運,沒病沒災嗎?”黃生就把實情告訴了嶽父,他們猜測霍家父女都是神仙。

後來,阿美生了一個兒子,起名叫做仙賜。到了十幾歲的時候,母親打發他去鎮江看望姥姥。他到了揚州境內,住在一家旅店裏,隨從的人全都出去了,有一個女子來到旅店,拉著他進了別的屋子,放下門簾,把他抱在膝蓋上,笑著問他什麼名字。他就把名字告訴了女子。女子問他:“取個仙賜的名字,什麼意思呢?”他回答說:“我不知道。”女子說:“回家問你父親就知道了。”說完就給他挽挽發髻,從自己的發髻上摘下一朵宮花,替他插在頭上;還拿出一副金手鐲,套在他的手腕上。又拿出一些黃金。裝進他的袖筒裏,說:“拿回去買書讀吧。”他問女子是誰,女子說:“我兒不知還有一個母親嗎?回去告訴你父親:朱大興死後無錢買棺材,應該幫助他,千萬不要忘了。”

老仆人回到旅舍,發現丟失了小主人;找到別的屋子,聽見小主人和一個女人在屋子裏說話,扒窗往裏一看,原來是從前的主母。他在簾外輕輕地咳嗽一聲,將要進去向她問候。霍女把兒子推在床上,恍恍惚惚的已經無影無蹤了。詢問店主東,店主東也不知剛才的情況。過了幾天,兒子從鎮江回到家裏,把遇上霍女的事情告訴了父親,又拿出霍女贈送的東西給父親看。黃生真是感歎不已。及至詢問朱大興的情況,聽說才死去三天,屍體裸露,還沒有埋葬,他便給了很多錢,幫助埋葬了。

異史氏說:“霍女是神仙嗎?換了三個丈夫,不是一位貞節烈女;但是對吝嗇鬼大破其財,讓色鬼加速傾家蕩產,霍女不是一個無心的人。但是朱大興破產之後,那就沒有必要可憐他了,一副貪色而又吝嗇的骨頭,扔到壕溝裏,有什麼可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