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祥有個姓李的書生,善於操琴。他偶然到了東效,看見工人從土裏挖出一架古琴,就用賤價買到手裏。拿到家裏擦掉塵土一看,這琴有奇異的光彩;安上琴弦,彈奏一曲,聲調特別清揚。他高興極了,好像得到一塊兩手合圍的寶玉,就用錦囊裝起來,藏在密室裏,即使是最親的親屬,也不肯拿出來給他們看。有個姓程的縣丞,最近才上任。他投遞名帖,拜訪李生。李生本來很少交朋友,因為縣丞先來拜訪他,也就接待了。過了幾天,縣丞又請他喝酒,因為一再的請他,他才前去赴宴。姓程的縣丞為人風雅絕倫,言談議論很瀟灑,他心裏很愉快。過了一天,他裁紙寫信,把縣丞請到家裏赴宴,兩人歡歡樂樂的,談得更融洽。從此以後,花晨月夜,沒有不在一起的時候。過了一年多,他偶然在縣丞的官署中,看見繡囊裏裝著一架琴,放在桌子上,他便拿出來觀賞。縣丞問他:“你也熟悉操琴嗎?”他說:“這是我生平最喜好的東西。”縣丞很驚訝地說:“作為知己的朋友已經不是一天了,你的絕技怎麼一次也沒聽到呢?”於是就撥開香爐,燒起沉香,請他彈一會兒。他很認真地彈了一曲。縣丞說:“真是一位很有修養的高手!我願意獻獻薄技,請大巫不要笑話小巫。”說完就彈了一段“禦風曲”,琴聲清越悠揚,有絕世出塵的意境。他更加心悅誠服,願拜縣丞為老師。從此兩個人便在琴上互相交往,情分越來越深厚。又過了一年多,縣丞把彈琴的技術全部傳給了李生。但是縣丞每次到李家的時候,他隻用普通的琴供給彈奏,從來沒有泄露珍藏的古琴。一天晚上,他微微地醉了。縣丞說:“我最近譜了一支曲子,你也願意聽聽嗎?”就給他彈了一曲“湘妃”,深沉的意境,如怨如訴,好像在低聲哭泣。他一次又一次地稱讚。縣丞說:“我所遺憾的,是沒有一架好琴;若能得到一架好琴,音調就會更好聽。”他很高興地說:“我藏著一架好琴,決不是人間的凡品;今天遇上了知音,怎敢終生保密呢?”說完就打開櫃子,連同錦囊一起抱了出來。縣丞用袍袖撣撣琴上的灰塵,放在桌子上,又彈了一次“湘妃”,真是剛柔應節,精妙入神。他聽得出神,不停地打拍子。縣丞說:“小小的拙技,辜負了這架好琴。若能叫我妻子彈一彈,當有一兩聲是可以聽聽的。”他很驚訝地說:“您的夫人也精於彈琴嗎?”縣丞笑著說:“我剛才彈奏的‘湘妃’,就是妻子傳給我的。”他說:“很遺憾,她在閨閣之中,小生無法聆聽她的演奏了。”縣丞說:“你我是知己的朋友,本來不應該用俗套禮節來約束。明天,請你把琴帶去,我當叫她隔簾給你演奏。”他一聽就高興了。
第二天,他抱著古琴到了縣丞家裏。縣丞馬上準備了酒菜,和他歡飲。喝了一會兒,就把古琴拿進去了,很快又出來坐下喝酒。喝了不一會兒,看見簾子裏隱隱約約的有一個美人,頃刻之間,芳香流出門外。又過了一會兒,簾內輕輕地彈起琴弦;他側耳靜聽,不知彈的什麼曲子,隻覺蕩心媚骨,令人神魂顛倒。彈完以後,便來扒著簾子往外偷看,竟是一位二十多歲的絕代佳人。縣丞用大懷子勸他幹杯,簾內又改弦更張,彈起了“閑情之賦”,他的心神更加受了迷惑。傾心地向往,過量地喝酒,不知不覺地喝醉了,就離開席位,站起來告別,索取古琴要往回走。縣丞說:“防止醉後跌倒,摔壞你的古琴,今天不要帶走了。明天你再來一趟,我應該叫她彈盡她的曲子。”他就回家了。
第二天又去拜訪縣丞,隻見官署裏靜悄悄的,隻有一個年老的衙役在照管門戶。他打聽縣丞哪裏去了,老衙役說:“五更就帶著家眷出了衙門,不知出去做什麼,說是往返三天就能回來。”到了第三天,他去守候,一直等到天黑,也沒有消息。官吏和衙役都生了疑心,向縣官作了報告,破開大門,看看屋裏,屋裏的東西全空了,隻有桌子和臥床還放在那裏。報給上極機關,都猜不透潛逃的原因。
他喪失了古琴,睡不著覺,也吃不下飯,就不遠千裏,到縣丞的家鄉去查訪。姓程的過去說過,他生在湖北,三年以前,捐了一筆錢,得了官職,才到嘉祥來擔任縣丞。按著他的姓名,到他家鄉一打聽,湖北並沒有這樣一個人。有的人說:“有一個姓程的道士,善於彈琴;又聽人傳說,他有點石成金的法術。三年以前,突然離開這裏,再也沒有見麵。”李生懷疑就是那個道士。又詳細打聽道士的年歲和容貌,完全吻合,沒有一點差錯。這才知道道士納錢捐官,都是為了他的古琴。當了一年多的知心朋友,說了很多話,並沒說到音律上;逐漸拿出琴來,逐漸獻出他的琴技,又逐漸用美人迷惑他;浸染了三年,直到得到古琴才走了。道士的嗜好,更甚於李生。天下騙人的技巧有各種各樣,這個道士,是詐騙中的一位風雅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