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時候,他好用詩詞諷刺當時的壞事,得罪了縣裏的達官要人。這些人天天想要陷害他,偷偷地賄賂學使,誣陷他行為不正,就被押到監獄裏。他把盤川花光了,向囚犯討飯吃,自料沒有活下去的希望了。忽然有個人飄飄忽忽地進了牢房,原來是秋容。她拎著一個食盒,給他送來了吃的。她看著陶望三,很悲痛地說:“三郎憂慮你凶多吉少,現在果然沒有說錯。三郎和我一起來的,他到巡撫衙門為你申辯去了。”說了幾句話就出了牢房,別人都沒看見她。
過了一天,巡撫出來的時候,三郎攔在路上喊冤,巡撫收了他的狀子。秋容回到獄裏報信,又返回去偵察情況,去了三天也沒回來。他又愁又餓,百無聊賴,熬過一天好像度過一年。忽然小謝來了,帳恨欲絕地說:“秋容回去的時候,路過城隍廟,硬被西廊的黑判官抓進廟裏,逼她作妾。秋容不肯屈服,現在也被囚禁了。我跑了一百裏路,長途奔波,累得疲憊不堪;來到北城外,又被酸刺林刺了腳心,痛徹骨髓,恐怕再也不能來了。”說完就給他看看腳心,滿腳都是發黑了的血汙。給他留下三兩銀子,就一瘸一拐地隱沒了。
巡撫審問三郎,發現三郎和陶望三從來沒有瓜葛,就說他無緣無故地替人打官司,要用棒子懲罰他。他仆倒在地就不見了。巡撫感到很奇怪。看看他的狀子,情理言詞很悲惻。從獄裏提出陶望三,問他:“三郎是你什麼人?”他假裝不知道。巡撫知道這是冤案,就把他放了。
他回到家裏,直到天黑也沒來一個人。夜闌人靜以後,小謝才來了,很淒慘地對他說:“三郎在巡撫衙門裏,被護衙神押到陰曹地府;閻王說他有義氣,叫他托生到富貴人家去了。秋容被押了很久,我向城隍投了狀子,又被擱置起來,進也進不去,還應該怎麼辦呢?”他氣忿地說:“黑老鬼,怎敢這樣無理!明天我去推倒他的神像,把他踹成爛泥,一條一條地責備城隍;他手下的官吏這樣專橫暴虐,他在醉夢中嗎!”兩個人悲憤地麵麵相對,不覺四更快要結束了。秋容飄飄忽忽地忽然回來了。兩個人又驚又喜,趕緊問她怎麼回來了。秋容流著眼淚說:“我為陶郎,真是千辛萬苦了!黑判官天天用刀子棍子逼我成親,今晚兒忽然放我回來,說:‘我沒有別的意思,原來因為愛你的緣故,才留下你;既然不願意,本來也沒有玷汙你,請你轉告陶秋曹,不要譴責了。’”
他聽完以後,這才有點高興了,想和她們同床共枕,說:“今天願意為賢卿死去。”兩個少女悲慘地說:“一向蒙受你的開導,已經很知情理了,怎能忍心愛你而害死你呢?”堅決不同意。但是互相摟抱,像夫妻一樣。兩個女子因為遭難的緣故,嫉妒全都消除了。
恰好有一個道士,在路上遇見了陶望三,眼盯盯地看著他,說他“身上有鬼氣”。他覺得道士說得很奇怪,就把自己的遭遇全部告訴了道士。道士說:“這兩個鬼物很好,你不應該辜負她們的癡心。”說完,就畫了兩道符交給他,說:“回去交給兩個女鬼,聽憑她們的運氣;如果聽見門外有哭女兒的聲音,就把符吞下肚子,急速跑出去,先到的可以借屍複活。”他拜謝以後接了過來,回去叮囑了兩個少女。
一個多月以後,果然聽到門外有哭女兒的聲音。兩個少女爭先恐後地奔出去。小謝忙中出錯,忘了吞符。看見有人抬過一口出殯的棺材,秋容徑直跑出去,鑽進棺材就無影無蹤了;小謝沒有鑽進去,痛哭流涕地回到屋裏。陶望三出去一看,原來是一家姓郝的富戶給女兒出殯。
出殯的人都看見一個女子鑽進棺材裏去了,大家正在驚異,不一會兒,聽見棺材裏有聲音,就放到地下,打開一看,死去的姑娘突然複活了。因而就暫時把棺材寄放在陶望三的書房門外,派人四周守護著。姑娘忽然睜開眼睛詢問陶望三。老郝頭兒問她複活的原因。她說:“我不是你的女兒。”就把來龍去脈告訴了大家。老郝頭兒不大相信,想要把她抬回去;她不聽,跳出棺材,徑直進了陶望三的書房,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不起來。老郝頭兒就認了女婿回去了。
陶望三到她跟前一看,臉盤兒雖然和秋容不一樣,但卻光彩豔麗,毫不亞於秋容,真是喜出望外,便情深意切地和她敘談過去的事情。忽然聽見嗚嗚咽咽的鬼哭聲,原來是小謝蹲在黑暗的牆角哭泣呢。夫妻二人心裏都很可憐她,就移過燈燭去看望她,想要寬解她的悲痛,她淚濕衣襟,無法解除悲痛。天快亮了,才離開書房。
天亮以後,老郝頭兒打發仆婦丫鬟送來了嫁妝,居然是翁婿了。晚上進入洞房,聽見小謝又在哭泣。就這樣哭了六七夜,夫妻二人都被她哭得心裏很淒慘,不能舉行交杯的婚禮。他愁思苦想,一點辦法也沒有。秋容說:“道士,一定是個仙人。你再去向他請求,倘若發了慈悲,是會搭救的。”他認為秋容說得很對,便出去尋蹤問跡,找到了道士的住所,跪在地下磕頭,陳述自己的要求。道士極力說他“沒有辦法”。他沒完沒了地哀求。道士笑笑說:“癡心的書生,真能纏人!該當和你有緣,願意為你用盡我的法術。”就跟他來到家裏,要了一間肅靜的房子,關門打坐,警告別人不要去問他。總計坐了十幾天,不喝水也不吃飯。陶望三偷偷她扒窗往裏看,道士閉著眼睛,好像睡著了。
一天,早晨剛起來,有個少女撩起門簾進了屋子,一雙明亮的眼睛,一口潔白的牙齒,姿容秀麗,光彩照人,微笑著說:“奔波了一夜,累死了。被你糾纏不了,奔馳到百裏之外,才找到一個漂亮的軀殼,道人終於和她一起來了。等見到小謝的時候,就把軀殼交給她。”等到黃昏,小謝來了,少女突然起來,迎上去抱住小謝,很快就合成一體,直挺挺地倒在地下。道士從靜室裏出來,向他拱手告別,抬腿就走了。他施禮拜謝,一直送到大門外。等他回來的時候,看見少女已經蘇醒過來。把她扶到床上躺下,呼吸和肢體都逐漸舒暢了,但卻握著兩隻腳,痛苦呻吟,說是腿腳酸痛,過了好幾天才能起來走動。
後來,陶望三考中進士作了官。有個名叫蔡子經的人,和他是同榜進士,因事前來看望他,便留在家裏住幾天。小謝從鄰人家回來的時候,蔡子經望見了,趕緊追過去,在小謝後麵跟隨著;小謝側身躲開他,心裏很惱火,以為他是一個輕薄的家夥。蔡子經告訴陶望三說:“有一件事情,很叫人吃驚,我可以告訴你嗎?”問他什麼事情,蔡子經說:“三年以前,我的小妹妹夭亡了,過了兩夜,忽然不見了屍體,至今還疑惑地想念著。剛才看見你的夫人,為什麼那樣的相似呢?”他笑著說:“我的妻子醜陋不堪,那配作你的小妹呢?既然是年兄年弟,你對小妹情義這麼深,尋找又是那樣急切,讓你看看我的家眷,也沒有什麼關係。”說完就進了內室,讓小謝穿上殉葬時的衣服出來。蔡子經大吃一驚,說:“真是我的妹妹呀!”因而流下了眼淚。陶望三就把小謝的來龍去脈告訴了蔡子經。蔡子經高興地說:“妹妹沒死,我要急速回去,以便安慰年老的雙親。”說完就走了。過了幾天,全家都來了,後來和姓郝的一樣,來往走動很密切。
異史氏說:“絕代佳人,追求一個也是難得的,何況突然得到兩位呢!這種好事千秋百世才能見到一個,隻有不私奔淫亂的人才能遇到。道士是個神仙嗎?什麼法術那樣神奇呀!倘有這樣的法術,醜鬼也是可以結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