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快要結束的時候,老使女果然把戚生的妻子領來了。戚生拉著她的手,心裏很悲痛。妻子含著熱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阿端離開他們說:“你們夫妻二人應該嘮嘮久別的心裏話,我在另一個晚上再來看你們。”戚生很誠摯地安慰她,問她丫鬟吊死的案子怎樣了。妻子說:“不要緊,已經快要結案了。”上了臥床,偎抱在一起,親親熱熱的,還像生前那麼歡樂。從此就習以為常。五天以後,妻子忽然流著眼淚說:“我明天要到山東去了,違背心意的分離,將要長期痛苦下去,真是無可奈何!”戚生聽到這句話,擦著漓漓拉拉的眼淚,悲痛欲絕,幾乎支持不住了。阿端就來勸他們:“我有一個好辦法,你們可以得到暫時的團聚。兩個人一同止住哭聲,問她有什麼好辦法。阿端要求戚生買十提黃錢紙,拿到南堂的杏樹底下燒掉,她拿去賄賂押生的鬼使,叫他們緩幾天。戚生遵從了她的意見。到了晚上,妻子來了說:“幸而仰賴端娘,現在得到了十天的團聚。”戚生很高興,也不讓阿端回去,留下來連起床鋪,從黃昏到天亮,惟恐歡樂到了盡頭。過了七八天,因為限定的日期快要滿了,夫妻倆一宿哭到天亮。又問阿端有什麼辦法。阿端說:“現在的形勢,難以再想辦法。但是可以試試看,沒有一百萬陰幣是辦不到的。”戚生如數燒了一百萬陰錢。阿端回來,高興地說:“我派人去和押生的鬼使通關節,它起初感到很為難;以後看見那麼多的金銀,心裏才動搖。現在已經用別的鬼魂代替娘子投生去了。”從此以後,妻子和阿端白天也不走了,叫他把窗戶堵起來,屋裏燈火不斷。

這樣過了一年多,阿端忽然得了重病,昏昏沉沉,心裏煩悶,神誌很不清醒,好像見鬼的樣子。妻子摩挲阿端說:“這是鬼病!”戚生問她:“端娘已經是鬼了,鬼又怎能得病呢?”妻子說:“你說得不對。人死變成鬼,鬼死變成;鬼的害怕,就像人的害怕鬼一樣。”戚生要給阿端請個巫婆治病。妻子說:“鬼病怎麼能用活人治療呢?鄰居的王老太太,目前在陰間行醫治病,可以前去把她請來。但是她的住址離這兒十幾裏路,我腿腳軟弱,走不動,請你紮個紙馬,燒掉就行了。”戚生聽從她的吩咐。剛把紙馬燒掉,就看見一個使女牽來一匹黑尾巴的棗紅馬,站在院子裏,把韁繩交給妻子,妻子扳鞍上馬,一眨眼就無影無蹤了。過了不一會兒,她和一個老太太同騎一匹馬跑回來,把馬拴在廊柱上。老太太進了屋子,在阿端的十個指頭上切脈。切完以後,端端正正地坐在凳子上,搖晃著腦袋,作出一種裝神弄鬼的姿態。一個前失跌倒了,在地上趴了一會兒,騰地跳起來說:“我是黑山大王!娘子病得很沉重,幸虧遇見了小神,福分不淺哪!這是你那死鬼丈夫給的災難,不害事,不害事!但是病好以後,必須用厚禮供奉我,金子一百錠,銅錢一百吊,還要擺一桌豐盛的酒席,少一點也不行。”妻子一項一項地全都答應了。老太太又跌倒在地,慢慢蘇醒過來,向阿端嗬斥了一陣.才算結束了。完了就要回去,妻子把她送到大門外,把棗紅馬送給她,她很高興地騎走了。進屋看看阿端,似乎稍微清醒了一點,夫妻二人很高興,就安慰她好好養病。阿端忽然說:“我恐怕不能再到人世了。一閉上眼睛就看見那個冤鬼,這是命裏注定的?”說完就流下了眼淚。

過了一宿,病勢更加垂危了,蜷曲著身子,不停地顫抖,還看見一些荒誕的東西。她怕得要死,就拉著戚生一同躺在床上,把腦袋鑽在他的懷裏,好像害怕被人抓走似的。戚生剛一爬起來,她就心神不安地驚叫。這樣折騰了六七天,夫妻二人束手無策。戚生剛巧有事出門了,半天才回來,進門聽見了妻子的哭聲。驚問哭什麼,隻見端娘已經死在床上,丟下的軀殼還在床上躺著。掀開被子一看,顯然是一堆白骨。他痛哭一場,用人間的葬禮,把她葬在祖墳的旁邊。一天晚上,妻子在夢中嗚嗚咽咽地哭著。戚生把她搖醒,問她哭什麼,妻子回答說:“剛才夢見端娘來了,說她丈夫是個鬼,恨她在陰間改嫁,懷著仇恨要了她的性命,她求我給她請和尚、道士,給他作道場。”戚生早晨起來,要去請些和尚、道士作道場。妻子把他拉住說:“超度鬼魂不是你能盡力的事情。”說完就爬起來走了。過了一刻回來說:“我已經派人邀請僧侶去了。你應該先燒一些紙錢,好作超度亡魂的費用。”戚生聽從了她的意見。太陽剛落,來了一群和尚,銅鐃法鼓,完全和人間的一樣。妻子總說聲音雜亂刺耳,戚生卻什麼也沒聽見。作完了法事,妻子又夢見端娘前來向她道謝,說:“和我丈夫的冤仇已經消除了,我將要托生給城隍作女兒,請你轉告戚生。”

住了三年,家人剛一聽到的時候,都很害怕,天長日久,也就逐漸習慣了。戚生不在家的時候,家人就隔著窗戶向她請示報告。一天晚上,她流著眼淚對戚生說:“前幾年押我投生的鬼使,作弊的事情現在泄露了,上司查問得很急,恐怕團聚的日子不會太長了!”又過了幾天,她果然得了疾病,說:“我感情專注地愛著你,本來願意永遠死在陰間,不樂意再去托生。現在就要永別了,豈不是命裏注定的!”戚生又驚又怕,慌忙請她想個留下的辦法。她說:“這是辦不到的。”問她:“受了處罰嗎?”她說:“受了一點微微了了地處罰。因為偷生的罪大,偷死的罪小。”說完,一動不動了。仔細一看,麵龐和形體,逐漸隱暗消失了。戚生時常一個人睡在亭子裏,希望得到另外的奇遇,始終靜悄悄的,人心就安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