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馮生總是和公子互相奉承,互相開玩笑,過去的嫌隙逐漸消除了。趕上提學使舉行考試,公子考第一,他考第二。公子便沾沾自喜,打發一個使者,請他去喝酒。他推辭不去,公子又派人請了好幾次,他才去了。到了公子家裏,才知道是公子過生日,賓客擠滿了客廳,酒席擺得很豐盛。公子把考卷拿出來給他看看。親友肩膀疊著肩膀,抻著脖子看著,不住嘴地稱讚好文章。敬過幾遍酒,廳堂上奏起了音樂,敲鑼打鼓吹喇叭,亂糟糟地響成一片,客人和主人都很快樂。公子忽然對馮生說:“俗語說,‘在考場裏不要品評文章。’這句話,我現在知道它是荒謬的。這一次考試,我所以不自愧地列在你的名前,是因為開頭的幾句話,比你略高一籌罷了。”公子說完,座上的客人都很讚賞他的見解。馮生已經喝醉了,實在無法忍耐,便大笑著說:“你直到現在,還認為你名列第一,是因為你的文章作得好嗎?”他說完,座上的客人都大驚失色。公子很慚愧,也很惱火。客人逐漸走了,馮生也逃回家中。醒酒以後,感到很後悔,就把這件事情告訴了十四娘。十四娘很不高興地說:“你真是山溝裏輕薄而又玩弄小聰明的人!用輕薄的態度,對待君子,就會損害自己的德行;對待小人,就會招來殺身的災禍。你的災難不遠了!我不忍看你由於遭災而窮困潦倒,所以請求從此告別。”馮生一聽就害怕了,痛哭流淚,並且告訴她,自己已經認識錯誤,感到很痛心。十四娘說:“如果想要留下我,我就和你約定:從今天開始,關上房門讀書,繼絕交朋結友,不許無節製地喝酒。”他恭敬地表示接受指教。
十四娘的為人,勤儉灑脫,天天都以紡織為業。時常自己回娘家去看看,但是從來沒在娘家住過一宿。還時常拿出金銀和布匹,購買生活必需品。每天隻要有盈餘,就扔進牆角的撲滿裏。天天關門閉戶;有來登門拜訪的,就告訴仆人給以謝絕。
一天,楚公子派人送來一封急信,她給扔進火裏燒掉了,不讓丈夫聽到風聲。第二天,馮生出城去朋友家裏吊唁,在死人家裏碰見了公子;公子就拉著他的胳膊,死乞白賴地約請他。他又借故推辭。公子叫馬夫拉著他的馬韁繩,推著拽著往前走。推到家裏,立刻叫人擺下了潔淨而又豐盛的酒席。他仍然神態嚴肅地向公子告辭。公子擋著攔著,沒完沒了地挽留他,還請出家姬彈箏取樂。馮生一向很豪放,這些天被關在小院子裏,心裏很煩悶;忽然碰到一個可以痛飲的地方,酒興一下子發作起來,再也沒有牽腸絆腳的憂慮了。因而喝得酩酊大醉,就委靡不振地趴在酒桌上睡了過去。
楚公子的老婆阮氏,很刁悍,最嫉妒,使女和小老婆都不敢搽胭脂抹頭油。有一天,有個丫鬟進了公子的書房,被阮氏關上房門抓住了,用棒子猛擊她的腦袋,立刻腦漿迸裂,當場氣絕。楚公子因為馮生嘲笑過他,對他輕慢的緣故,天天琢磨報複的方法,老婆打死丫鬟以後,就想出一條毒計,用酒把馮生灌醉,進行栽贓陷害。今天就乘著馮生酒後沉睡的機會,把丫鬟的屍體扛到床邊,關上房門就走了。
馮生睡到五更,從醉夢裏醒過來,才知道自己趴在酒桌上睡了一宿。他站起來尋找床鋪,地下有個軟塌塌的東西擋腿絆腳的,伸手一摸,原來是個人。以為是主人派來陪他睡覺的書僮。又踢了一腳,沒有動彈,卻已僵硬了。他大吃一驚,出了房門,驚呼來人。仆人和雜役都被他喊了起來,點燈一照,看見了丫鬟的屍首,便抓住他,怒氣衝衝地吵鬧起來。楚公子跑出來,察看一下屍體,就誣賴是他逼奸殺死了丫鬟,扭著他的胳膊,送他進了廣平府。隔了一天,十四娘才知道丈夫被押,流著眼淚說:“我早就知道會有今天這個災難。”就按著天數給他送錢。
馮生見了知府以後,講不出可以為自己申辯的道理,天天遭受拷打,打得皮開肉綻。十四娘親自到獄裏問候。他見了十四娘,悲痛和氣憤填滿了胸膛,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十四娘知他掉進陷阱已經很深了,就勸他屈打成招,免得繼續遭受苦刑。他流著眼淚聽從勸告。十四娘在監獄裏來來往往,別人就在她的跟前,但是誰也看不見她。她回到家裏,唉聲歎氣,急忙把丫鬟打發走了。她自己獨居了幾天,又托媒婆買了一個好人家的女兒,名叫祿兒,年齡十五六歲,容貌很漂亮;她和祿兒同桌吃飯,同床就寢,撫愛她,和別的手下人完全不一樣。
馮生招認誤殺了那個丫鬟以後,知府就打算判他絞刑。仆人得到這個信息,跑回家裏,泣不成聲地告訴了十四娘。十四娘聽完了,很坦然的,好像沒有放在心上。後來又聽說定下了秋決的日子,這才感到害怕了,很焦急地到處活動,白天出去,晚上回來,沒有停腳的時候。並常在寂靜無人的地方,悶悶不樂地傷心落淚,甚至經常失眠,吃不下東西。
一天,剛到黃昏的時候,她那狐狸丫鬟忽然回來了。她立刻站起來,兩個人拉著手,避開別人,躲到一個地方嘮了半天。出來的時候,笑容滿麵,料理家務一如往常。第二天,仆人去探監,馮生讓他轉告妻子,讓她來一趟,他要向她訣別。仆人回來轉告了十四娘。十四娘隨便應了一聲,也沒有悲痛的表情,便心情豁達地放到一旁去了。家人都私下議論,說她殘忍。忽然道路上沸沸揚揚地傳說:姓楚的通政使已經被免職;平陽道的道台奉皇帝的特旨,到廣平府審理馮生的案子。仆人聽到這個消息,很高興地回去告訴女主人。十四娘也高興了,就打發仆人到府裏探望馮生。仆人到了廣平府,馮生已經出獄了,主仆相見,悲喜交集。
過了不一會兒,楚公子就被抓上公堂,隻審問了一次,平陽道台就得到了全部實情。馮生立刻獲釋,平安地回到家裏。到家看見閨房裏的親人,心裏一酸就流下了眼淚。十四娘對著丈夫也很悲痛。兩個人倒完了悲痛的淚水,又高興了。但他直到最後也不曉得皇上怎會聽到他的冤案。十四娘笑著指指貼身的丫鬟說:“這個人就是你的功臣。”他驚愕不解,詢問什麼原因。
起先,他被誣陷的時候,十四娘就打發這個丫鬟奔赴北京,想要進到皇宮裏麵,給他陳述冤情。丫鬟到達北京以後,看見宮裏有神將守護著,她就在宮牆外的護城河邊轉來轉去,轉了幾個月也進不去皇宮。她怕誤了大事,剛想回來商討別的辦法,忽然聽說皇帝將要巡幸大同。她聽到消息就趕在皇帝前邊,預先到了大同,裝作跑江湖的流動妓女。皇帝到了她的妓院,她受到極大的寵愛。皇帝懷疑她不像一個娼妓,她就低頭流淚。皇帝問她:“你有什麼冤苦嗎?”她回答說:“我的老家隸屬廣平府,我是秀才馮某人的女兒。父親被人陷害,含冤押在獄裏,眼看快要死了,就把我賣進妓院當妓女。”皇帝一聽,心裏很淒慘,就賜給她一百兩銀子。臨行的時候,詳細詢問了冤案的始末因由,用筆記下了姓名;而且表示要和她共享富貴。她說:“我隻願得到父女團聚,不願享受錦衣玉食的生活。”皇帝點點頭,就離開妓院走了。丫鬟把這一段經過告訴了馮生。馮生急忙站起來向她拜謝,兩個眼角含著晶熒熒的淚水。
他在家裏住了不久,十四娘忽然對他說:“我若不是為了愛情的緣故,哪裏會有這麼多的麻煩苦惱呢?你被關押的時候,我在親戚之間不停地奔走,沒有一個人能給我想想辦法。那時的辛酸和苦衷,實在無法向人陳述。現在看到這個庸俗的塵世,更加抑製不了心裏的痛苦。我已經為你蓄養一位很好的配偶,我可以從此告別了。”馮生一聽,流著眼淚跪在地下不起來。十四娘這才留下不走了。晚上她打發祿兒服侍馮生睡覺,馮生拒不接受。早晨起來看看十四娘,隻見她臉上的光彩突然大有減色;又過了一個多月,一天比一天衰老;半年以後,老得黑瘦黑瘦的,活像一個鄉下老太婆:馮生很尊敬她,始終不變心。一天,十四娘忽然又說向他告別,並且說:“你自己已經有了一位很好的伴侶,還安置一個醜老婆子幹什麼呢?”他和從前一樣,還是很哀傷地哭泣著。又過了一個多月,十四娘突然得了重病,不吃飯,也不喝水,很瘦弱地躺在閨房裏。他給她煎湯熬藥,像對待父母似的侍奉著。請來巫醫驅神趕鬼,請來醫生診脈吃藥,都沒有靈效,最後忽然長逝了。他悲痛得要死。就用皇帝賜給丫鬟的銀子,為她齋戒安葬。過了不幾天,丫鬟也走了,他就把祿兒作了妻子。
過了一年,祿兒生了一個男孩子。但是因為連年收成不好,家境更加衰落了。夫妻窮得沒有辦法可想,隻能對影長愁。他忽然想起堂屋牆角上的撲滿,過去常常看見十四娘往那裏麵投錢,不知是不是還在那裏。到牆角上一看,豆豉壇子和鹹鹽罐子,在撲滿蓋上幾乎擺滿了。他一件一件地搬掉,用筷子往撲滿裏探一探,堅硬堅硬的,根本插不進去。他把撲滿打碎了,淌出來很多金錢。從此,他的生活突然就很充足富裕了。
後來,他的仆人到太華山辦事情,遇上了十四娘。她騎著一匹青騾子,丫鬟騎著驢子跟在後邊,見麵就問:“馮郎安好嗎?”並說:“請你回去替我問候你的主人,我已經名列仙籍了。”說完就不見了。
異史氏說:“輕薄的言詞,多半是從讀書人的嘴裏說出來的,這是正人君子感到痛惜的。我曾冒著天下大不韙的名聲,說冤獄已經是迂腐的了;但我從來沒有不刻苦自礪的時候,以便勉強附在正人君子的行列之中,使福禍之說不臨到我的頭上。若像馮生那麼不注意,一句話的小事,幾乎造成殺身大禍,如果不是閨房裏有個仙女為他奔波,他又怎能脫開牢獄,重新活在當時的世上呢?可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