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辛十四娘(2 / 3)

【譯文】

廣平府有個姓馮的書生,是明朝正德年間人士。從小就很放蕩,縱酒無度。一天拂曉的時候,他偶然走在路上,遇見一位披著紅色披肩的少女。少女容貌很秀麗,身後跟著一個小丫鬟,正踏著露水往前奔波,鞋襪都被晨露浸濕了。他心裏偷偷地愛上了這位少女。將近黃昏的時候,他喝得醉醺醺地往回走。路旁原先有一座大廟,已經荒廢很久了。他看見從廟裏出來一個女子,正是他拂曉時遇見的美人。那個女子忽然見他走過來,就轉身進了廟門。他心裏暗想:美人怎能住在廟裏呢?就把驢子拴在廟門上,進去看看廟裏新奇的怪現象。

進了廟門以後,滿眼都是殘垣斷壁,一派衰落的景象,台階上長滿了小草,好像鋪了一層毯子。正在他走來走去張望的時候,從裏麵出來一位須發斑白的老人。老人衣帽都很整潔,來到跟前問道:“客人到這裏想幹什麼呢?”他說;“我偶然路過古刹,想進來瞻仰瞻仰。你老人家什麼時候搬到這裏的?”老人說:“老夫流浪他鄉,沒有一定的住所,暫時借用這座大廟,安頓家小。既然蒙受你的尊敬,光臨到此,沒有待客的東西,隻有山茶可以當酒。”於是就很恭敬的把他當做客人請了進去。

轉過大殿,他看見殿後有一個院子,石頭鋪成的甬道,光滑而又潔淨,更沒有荒蕪雜亂的草木。進了臥室,他發現門簾、床幔和屏風、幕布,都散發著撲鼻的香氣。他坐下問老人的姓名,老人說:“我姓辛。”他乘著酒興突然問道:“聽說你家有個女子,還沒選到理想的配偶。我不揣冒昧,願意替我自己作媒。”老人笑笑說:“請容許我和老伴兒商量商量。”他當即要了一支毛筆,寫了一首詩,說:“千金覓玉杵,殷勤手自將。雲英如有意,親為搗玄霜。”主人滿麵笑容地交給了身邊的人。

不一會兒,有個丫鬟和老人耳語了幾句話,老人就站了起來,叫客人耐心地坐一會兒,自己就撩起門簾進了裏屋。隱隱約約地聽見他們說了三五句話,老人就退出來了。他想一定會把好消息告訴自己;但是老人卻坐在那裏和他談笑,不再說別的。他忍耐不住,就問老人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希望能夠解除我的疑團。”老人說:“你是一位卓越的書生,我傾慕你的風度已經很久了。隻是心裏有些不能明說的隱情,所以不敢答應你。”他一再請求說明拒婚的原因。老人說:“我有十九個姑娘,嫁出去的隻有十二個。她們的婚事,聽憑我的老伴兒作主,我是不過問的。”他說:“小生隻是要求聘娶今天早晨帶著一個小丫鬟,踏著露水趕路的那個姑娘。”老人不回答,兩個人隻好默默相對。

他聽見屋裏嚶嚶細語,就乘著酒興,撩起門簾說:“既然不能做夫妻,也該看看她的芳容,以消除我的遺憾。”裏麵的人聽見簾鉤響動,都站了起來,很吃驚地看著他。果然有個紅衣少女,擺動著長長的袖子,雲鬢微偏,亭亭玉立,站在那裏撚弄裙帶。她們見馮生闖進了裏屋,滿屋子的人都張皇失措。老人火兒了,喊來幾個人,把他抓住,推出了大門。他感到酒勁兒越發湧上喉嚨,就倒在草莽之中。磚頭瓦塊像雨點似的向他打來,幸而沒有打在身上。

他躺了一會兒,聽見驢子還在路邊吃草,就爬起來跨上驢背,跌跌撞撞地往前奔走。夜色迷茫,他迷失了方向,走進了深山峽穀。野狼在他身邊跑來跑去,貓頭鷹在他頭上鳴叫,嚇得他渾身的毛發都豎了起來,心裏直打戰戰。他徘徊四望,不知這是什麼地方。遙望黑森森的林子裏,有燈光在閃爍,猜想必定是個村莊,就鞭打快驢,投奔過去。來到跟前,抬頭一看,隻見麵前聳立著一座高大的門樓。他就用鞭子敲門。門裏有人問道:“什麼地方的小夥子,半夜三更來到這裏?”他回答是個迷路的人。門裏的人說:“稍等一會兒,我去告訴主人。”他就側著身子,抻著脖子等著。忽然聽見開鎖的聲音,拉開兩個門扇,出來一個健壯的仆人,替他牽著驢子。他跨進大門,看見院裏的房子很華麗,廳堂上點著明亮的燈火。坐了一會兒,出來一位婦女,打聽他的姓名。他就把自己的姓名告訴了她。過了一會兒,有好幾個丫鬟,攙出一位老太太,說:“郡君到了。”他站了起來,很恭敬地想要跪下磕頭。老太太止住他,讓他坐下,對他說:“你不是馮雲子的孫子嗎?”他說:“是的。”老太太說:“你該是我外甥的兒子。老身是晨鍾已停,夜漏已歇,殘年即將結束,至親骨肉之間,長時期沒有來往,都很疏遠了。”馮生說:“我從小死了父親,和我祖父相處的人,十個也不認識一個。一向沒來拜望,不知你老人家是誰,請你就便指示明白。”老太太說:“你自己會知道的。”他不敢再問,就坐在對麵回憶著。

老太太說:“外孫子為什麼半夜三更跑到這裏來了?”他自吹自擂地誇耀自己的膽量,就把剛才遇到的情況,一件一件地告訴了老太太。老太太笑笑說:“這是一件大好事。何況外孫子又是名士,做一門親戚,絕不會受到恥辱。野狐狸精為什麼把自己的身分抬得那麼高呢?外孫子不用憂慮,我能給你娶到那個女孩子。”他唯唯諾諾地向她道謝。老太太瞅著身邊的人說:“我不知道辛家的女孩子,竟然這麼漂亮。”有個丫鬟說:“他有十九個女兒,都翩翩的很有風韻,不知官人要聘娶他的哪位姑娘?”馮生說:“我要聘娶十五六歲的那一位。”丫鬟說:“這是十四娘。三月間。曾跟著她的母親,來給郡君拜壽,怎麼就忘了呢?”老太太笑笑說:“是不是刻著蓮花瓣兒做高底鞋,裏麵塞著香末子,蒙著頭紗,步行走來的姑娘?”丫鬟說:“就是她。”老太太說:“這個丫頭最會出花樣,玩弄技巧討人喜歡,但是的確很漂亮,外孫子的賞識能力很不錯。”說完,就告訴那個丫鬟說:“可以打發一個小丫鬟,把十四娘給我請來。”小丫鬟應了一聲就走了。

去了不一會兒,就回來說:“我把辛家的十四娘招呼來了。”立即看到一個穿著紅衣的女子,對著老太太倒身下拜。老太太把她拽起來說:“以後你是我家的外孫子媳婦了,不要行使奴婢的禮節。”紅衣少女爬起來,姿態很優美地站在老太太的旁邊,兩隻長長的紅袖,一直垂到膝下。老太太理理她的鬢發,撚撚她的耳環,問道:“十四娘,你近來在閨房裏都做些什麼呢?”少女低聲回答說:“閑暇無事,隻是繡花。”她回頭看見了馮生,羞羞澀澀地,很不安。老太太說:“這是我的外孫子。他以深厚的感情要和你結親,為什麼半夜三更把他趕出家門,教他迷失道路,整夜在山溝裏轉遊呢?”十四娘低著腦袋不說話。老太太說:“我把你招呼來,沒有別的事情,是想給我的外孫子做個媒人。”十四娘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聽著。老太太叫人打掃床鋪,鋪上被褥,馬上要給他們舉行婚禮。十四娘很靦腆地說;“我應該回去把婚事告訴父母。”老太太說:“我給你作媒人,還有什麼差錯?”十四娘說:“郡君的命令,父母當然不敢違背;但是這樣草率,婢子就是死了,也不敢遵命!”老太太笑笑說:“小姑娘的心意是不能強奪的,你真是我的外孫子媳婦!”於是就從十四娘頭上拔下一朵金花,交給馮生收起來。叫他回家翻翻皇曆,選擇一個吉日良辰,以便定下結婚的日期。就打發一個丫鬟把十四娘送回去了。聽見遠處的老公雞已經報曉,老太太就派人牽著驢子,把他送出門外。他出門往前走了幾步,忽然回頭一看,剛才的村莊和房舍都已完全消失;隻有一片濃黑的楸鬆相雜的樹林,還有荒草遮蓋著墳頭而已。他鎮靜地想了一會兒,才想起那個地方是薛尚書的墳墓。

薛尚書是他已經去世的祖母的弟弟,所以才把他叫做外孫子。他心裏明知遇見了鬼物。但還是不知十四娘是個什麼人物。長籲短歎地回到家裏,隨意查閱皇曆,選一個好日子等待著,但心裏又怕鬼約難以憑信。再到大廟裏去看看,隻見佛殿和禪舍一片荒涼。向附近的居民打聽情況,他們說廟裏時常可以看見狐狸。他暗想:若能娶到一個美人,就是狐狸也很好。到了吉日那一天,他騰出一間房子做新房,掃清了門前的道路,讓仆人輪番在門外眺望著。但是直到半夜還靜得沒有一點聲音。他已經失望了。可是過了不一會兒,門外忽然喧嘩起來。他趿拉著鞋子跑出去一看,彩轎已經停在院子裏,兩個丫鬟扶著十四娘坐在洞房裏了。陪嫁的妝奩沒有多餘的東西,隻有兩個長鬃仆人抬著一個撲滿,像一口大瓦缸,放在牆角上。他高興自己娶到一位漂亮的妻子,並不疑心她是異類。他問十四娘說:“那個郡君是個死鬼,你家怎麼那樣順從呢?”十四娘說:“薛尚書,現在擔任五都巡環使,幾百裏以內的鬼怪狐狸都是他備用的侍從人員,所以回到墓裏的時候特別少。”他不能忘記那個媒人,第二天就到老太太的墓上去祭奠。掃墓回來,看見兩個使女拿著織有貝類花紋的錦緞作賀禮,竟然放到桌上就走了。他拿著錦緞去告訴十四娘,十四娘看了看說:“這是郡君的禮物。”

廣平縣有個姓楚的通政使,他有一個公子,從小和馮生是同學,兩個人處得很親密。公子聽說馮生娶了一個狐狸妻子,在婚後的第三天,向新娘子贈送食物,就來到馮生家裏,舉杯敬酒,表示祝賀。過了幾天,又派人送來一封信,請他去喝酒。十四娘聽到這個消息,對馮生說:“前幾天公子來送禮,我在牆上挖了個小洞,偷著看了一下,那個人猴眼鷹鼻子,不可以和他長期相處。應該不去赴宴才對。”馮生聽了她的勸告。第二天,公子親自登門,責問馮生沒有赴約的過錯,拿來他自己的一些不像樣子的歪詩。馮生帶著嘲笑的口氣品評那些歪詩,公子很慚愧,鬧了個不歡而散。馮生回到繡房,便把這事當做笑話告訴了十四娘。十四娘淒慘地說:“公子是個豺狼之輩,決不可以輕率!你不聽我的話,將要遭受災難了!”他沒太在意,隻是笑咧咧地向她道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