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劉的老太太,買酒備菜款待柳和,就便說起黃家的女兒很賢惠,並且痛惜那個姑娘逃走了。她問柳和娶了妻子沒有。柳和說:“娶了。”吃完飯,他強拉硬拽,讓老太太去看看他的新娘子,就用車子拉著,一道往回走。到了家,妻子盛裝出來迎接,被一群丫鬟使女簇擁著,好像一位仙女。見麵以後大吃一驚,就敘談以往的一些事情,妻子殷切地徇問父母的日常生活。老太太住了幾天,主人款待她很優厚,給她縫製好衣服,換得上下一新,才叫人送她回去。
劉老太太到家以後,就去黃家報告女兒的消息,並轉達女兒的問候。老兩口大吃一驚。劉老太太勸他們去投靠女兒,姓黃的現出為難的樣子。以後由於凍餓難忍,迫不得已才去保定。到了女婿門前,看見門樓高聳,威嚴壯麗,守門人瞪著眼睛看著他,等了一天也不給通報。
從門裏出來一個婦人,姓黃的就和顏悅色地用低三下四的語言,說了自己的姓名,請她偷偷地轉達給女兒。婦人進去不一會兒,又出了大門,把他領進一間耳房,說:“娘子很想見你一麵;但是害怕郎君知道,還需要等待時機。你老什麼時候來的?是不是餓了?”姓黃的陳述了自己的困苦。婦人拿來一壺酒,兩盤菜,放在他的麵前。又贈送五金,說:“郎君正在家裏宴請客人,娘子恐怕不能來了。明天早晨,你應該早早離開這裏,不要被郎君聽到風聲。”姓黃的點頭稱是。
第二天早晨,他早早地起來,匆匆忙忙地打起包裹準備走,但是大門上的鎖頭還沒有打開,就停在門洞裏,坐在包裹上等待開門。忽然聽到一陣喧嘩,說是主人出來了。他剛要拿起包裹躲起來,柳和已經看見了,就責問他是什麼人,家人全都無法回答。柳和怒衝衝地說:“一定是個違法作亂的家夥!應該抓起來,押送到有關的衙門去。”一群仆人應聲而出,用汲水桶上的一段短繩把他捆到樹上。姓黃的很慚愧,又很畏懼,不知說什麼才好。過了不一會兒,昨晚那個婦人跑了出來,跪在主人麵前說:“他是我舅舅。因為昨夜來晚了,所以沒有告訴主人。”柳和叫人給他解開了繩子。
婦人把他送出門外,說:“我忘了囑咐守門人,因此出了差錯。娘子說:想念的時候,可以叫老夫人裝作賣花的,同劉老太太一道來。”他應諾了,回家告訴了老伴兒。老伴兒想念女兒,想得如饑似渴,就去央告劉老太太,劉老太太真就和她一起到了柳家。開了十幾道門,才到達女兒的繡房。女兒肩上披著披巾,頭上頂著發髻,滿頭珠翠,一身羅紗,散發著撲鼻的香氣;一聲吩咐,大大小小的丫鬟仆婦,跑來圍滿身邊,搬來金交椅,安放一對夾膝。聰明伶俐的小丫鬟沏茶倒水;各個都用暗語問暖問寒,互相看望著,淚水熒熒。到了晚上,打掃一間房子安頓兩個老太太;被子褥子溫暖而又柔軟,都是她當年有錢的時候沒有享受過的。
住了三五天,女兒的心意很誠懇。母親就把她領到沒人的地方,流著眼淚,檢討從前的過錯。女兒說:“我們母女有什麼過錯不能忘記呢?隻是郎君的氣沒有消除,提防他知道就行了。”每當柳和回來的時候,她就走開躲起來。一天,她們正在促膝談心,柳和突然走進來,看見這個情景,怒氣衝衝地罵道:“鄉下的老太太,是個什麼東西,敢伸著脖子,歪著身子和娘子坐在一起!應該叫人把你的鬢毛全部薅下去!”
劉老太太忙說:“她是我的親戚,賣花的王嫂,希望你不要責怪。”柳和才把她讓到上首,向她謝罪。隨著坐下來說:“姥姥來了好幾天,我很忙,沒有能夠談談家常。黃家的老畜生還活著嗎?”劉老太太笑笑說:“他們都很好。隻是窮得沒法過日子。官人大富大貴了,怎不思念翁婿的情誼呢?”柳和拍著桌子說:“當年不是姥姥可憐我,賞我一碗粥喝,我又怎能回到故鄉!現在我想要吃他們的肉,剝他們的皮,還有什麼想念的!”說到氣憤的時候,竟然跺著腳罵起來。媳婦怨恨地說:“他們就是不仁,也是我的生身父母。我千裏迢迢地投奔你,兩隻手皸裂了,腳趾也都磨穿了,我自己認為沒有辜負郎君的地方;你怎能對子罵父,令人難堪呢?”柳和這才收起怒容,站起來走了。
黃老太太很慚愧,感到灰心失望,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就向女兒告辭,要往回走。女兒私下送給她二十金。回到家以後,再也沒有音信,女兒情深意切地想念。柳和就派人把他們請來。老兩口到了女婿家裏,羞得無地自容。柳和向他們道歉說:“去年屈駕光臨,又不公開告訴我,竟然使我有很多冒犯得罪的地方。”黃老頭兒隻是唯唯諾諾地應付著。柳和給他們更換了衣服鞋帽。留下住了一個多月,黃老頭兒心裏始終不安,一次又一次地要告辭回家。柳和贈送一百兩銀子,說:“姓西的商人給你五十金,我今天給你加上一倍。”黃老頭兒滿臉流汗地接了過去。柳和用車子把他們送回去,他們晚年家道也就小康了。
異史氏說:“雍門周使孟嚐君流淚以後,春申君穿著珠鞋的上等客人也已無蹤,人去勢去,令人氣憤得關上大門,不想再去結交一個客人。但是有宮夢弼這樣的朋友給殯葬屍骨,把石頭變成銀子,不能說不是慷慨好客的報應。妻子坐享優越的奉養,宛然像個嬪妃,不是堅貞異常的黃家女兒,誰能當此不愧呢?老天爺就是這樣不胡亂給人幸福。”
鄉下有一個富翁,囤積居奇,謀取高利,搜刮錢財算到骨頭裏。窖裏藏著幾百兩銀子,惟恐別人知道,故意穿得破破爛爛的,吃糠咽秕,表示他很窮。親友偶爾到他家串門,從來沒招待過吃喝。有人說他家境不窮,他就瞪著眼睛發火,那種仇恨的樣子似乎不共戴天。到了晚年,每天吃一升榆樹葉的末子,胳膊上的皮摺子垂掛一寸來長,而窖裏埋藏的銀子,始終不肯挖出來。後來就一天比一天瘦弱。臨近死亡的時候,兩個兒子圍在身邊問他銀子埋在什麼地方,他還是沒有馬上告訴兒子;等到覺得真正到了危急的時候,想要告訴兒子,兒子來到跟前的時候,已經舌頭僵硬,說不出話來,隻是抓撓著心口窩,發出嗬嗬的聲音而已。他死了以後,子孫買不起棺材,就用蘆席卷巴卷巴埋葬了。唉!假若認為窖裏藏著金銀就是財富的話,那麼國庫裏儲藏的成千上萬的金銀,怎不可以指定為我所有呢?愚蠢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