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訥死了兩天,忽然睜開眼睛,竟然複活了。他把遇到的情況都講了,說是張誠沒死。母親認為這是編造的謊言,反倒辱罵他。他心裏抱屈,卻沒有辦法申述。摸摸傷疤,已經長好了。便自己用力爬起來,拜別父親說:“我要穿雲入海去找弟弟,倘若見不到弟弟,一生也不要盼我回來了。願父親隻當兒子死了。”父親把他拉到沒人的地方,和他一起流淚,不敢把他留在家裏。張訥於是就走了。他常在交通要道上打聽弟弟的下落;半道上把盤纏花光了,就一邊討飯一邊往前走。
過了一年多,來到了金陵,他衣衫襤褸,佝佝僂僂地走在路上。偶然看見過來十幾個騎兵,他就閃到路旁躲避。其中的一個人,好像是個官長,年約四十左右。健壯的兵卒,奔嘶的烈馬,在他身前身後騰跳著。有個少年,騎著一匹小馬,一次又一次地看著他。他以為是個貴公子,不敢抬頭看望。少年停下馬鞭,勒住坐騎,忽然跳下馬背,招呼他說:“你不是我哥哥嗎?”張訥抬頭仔細一看,原來是張誠。兩人握手,悲痛得失聲大哭。張誠說:“哥哥怎麼流落到這裏?”張訥講了情況,張誠心裏更加悲痛。騎兵都下了戰馬,問清了原因,就報給官長。官長命令騰出一匹馬,給張訥騎著,一起到了他的家裏。
張訥詳細打聽弟弟的遭遇。原來,老虎叼走了張誠,不知什麼時候放在了路旁,他在路上躺了一夜。恰巧張別駕從北京回來,路過這裏,見他相貌文雅,動了愛憐之心,撫摩一會兒,他就慢慢地蘇醒過來。他說了他的住處,已經距離家鄉很遠了。因而就用車子拉著他,一起回到家裏。又給他的傷口敷藥,過了好幾天才好了。別駕沒有大兒子,就認他做兒子。原來剛才是跟著別駕出去遊覽。張誠把自己的遭遇全部告訴了哥哥。
說話的時候,別駕進來了,張訥一再向他拜謝。張誠進了內室,捧出一套錦衣,給哥哥穿上,然後就置辦酒席,一邊喝酒一邊談敘家常。別駕問張訥:“你在河南的家族,有幾個壯年男子?”張訥說:“沒有。父親年輕的時候是山東人,顛沛流離,客居在河南。”別駕說:“我也是山東人。你們老家隸屬哪一府?”張訥回答說:“曾聽父親說過,屬東昌府管轄。”別駕驚訝地說:“是我同鄉啊!為什麼搬到河南去了?”張訥說:“明朝末年,清兵進入山東境內,把我前房母親掠走。父親遭到戰火的破壞,流浪外地,無家可歸。先在西路作買賣,因為往來很熟悉了,就在那裏住了下來。”別駕又驚訝地問道:“你父親叫什麼名字?”張訥就把父親的名字告訴了他。
別駕眼睛直勾勾地瞅著張訥,又低頭沉思,好像有什麼疑問似的,一會兒就急急忙忙地跑進屋裏去了。沒有多久,太夫人從屋裏出來了。哥倆圍在四周下拜,拜完以後,太夫人問張訥:“你是張炳之的孫子嗎?”張訥說:“是的。”太夫人一聽就悲痛地哭走來,對別駕說:“這是你弟弟。”張訥哥倆不理解。太夫人說:“我嫁給你父親三年,就流離北上,身屬黑固山半年,生了你哥哥;又過了半年,黑固山去世了,你哥哥補了他的職位,在滿人手下升到別駕這個官職。現在已經解除了職務。我們時刻想念家鄉,就注銷了滿籍,恢複了從前的老家譜。屢次派人到山東去尋訪,一點消息也沒打聽到,哪知你父親往西搬遷了!”就對別駕說:“你把弟弟當做兒子,真該死呀!”別駕說:“我過去問過張誠,他沒說他是山東人,想必是年紀太小,不記得了。”於是就以年齡大小排列兄弟次序:別駕四十一歲,是大哥;張誠十六歲,是小弟弟;張訥二十二歲,原是哥哥,現在是老二了。
別駕得到兩個弟弟,很高興,和弟弟生活在一起。當他完全知道離散的始末根由以後,就作回鄉的打算。太夫人害怕不能被容納。別駕說:“能夠容納,就在一起生活;不能容納,就分開另過。天下哪有沒有父親的國家?”於是就賣了房子,置辦行裝,選擇一個好日子,往西進發。到達家鄉以後,張訥和張誠先跑去告訴父親。父親自從張訥走了以後,不久牛氏也死了;孤伶伶的一個老光棍兒,無依無靠,很是悲傷。忽然看見張訥跑進來,非常高興,恍恍惚惚,很是驚訝;又看見了張誠,高興極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潸潸落淚。又告訴他別駕母子來到了,老頭兒停止了哭泣,猛吃一驚,不能喜悅,也不能悲愴,隻是癡呆呆地站著。不一會兒,別駕進了屋子,拜見完了以後,太夫人抓著老頭兒,麵對麵地痛哭。接著又看見了丫鬟、仆婦、奴仆和兵丁,屋裏屋外塞得滿滿登登,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張誠沒有看見母親牛氏,詢問父親,才知道已經去世了。他哭得聲嘶氣絕,一頓飯的工夫才蘇醒過來。別駕拿出錢財,興建樓閣;聘請老師,教兩個弟弟讀書;槽頭上馬群騰跳,屋子裏人聲喧嘩,居然是個大戶人家了。
異史氏說:“我聽這個故事,從頭到尾,掉了好幾次眼淚。十幾歲的孩子,拿斧子幫助哥哥砍柴,我感慨地說,‘這不是王覽再現嗎!’於是掉了一次眼淚。聽到老虎叼走了張誠,我不禁狂呼,‘天道怎麼這樣昏憤呀!’於是又掉了一次眼淚。及至聽到兄弟忽然相遇,也高興得掉了眼淚。轉而增加一個哥哥,又增加一次悲痛,我又為別駕掉了一次眼淚。全家大團圓,驚訝出於意料之外,高興也出於意料之外,無所適從的眼淚,是為老頭兒掉的。不知後世還有像我這樣善於掉淚的人嗎?”